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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者:你为什么会和乌克兰军队并肩作战

我深深地同情并爱着乌克兰,但我仍然想回到俄罗斯,为拯救它而做出自己的贡献,然后在那儿生活下去,让俄罗斯摆脱普京的统治和压迫。

伊利亚·莱西(Ilya Leshy)(已化名)与乌克兰武装部队并肩作战已经快一年了,一直致力于与俄罗斯的军事侵略作斗争。DOXA采访了他,了解了他在前线的日常生活,他的志愿者身份和他加入反独裁排的故事,以及俄罗斯军队犯下的罪行。


您几岁,来自哪里,在乌克兰生活了多长时间?

我今年30出头,来自俄罗斯中部地区。不到五年前我搬到了乌克兰。我之前尽可能地避免离开我出生的国家,但当我发现俄罗斯的执法部门对我这个小人物感兴趣时,我就赶紧离开了。


您在俄罗斯参与过哪些政治活动?

根据我的信念,我是一个无政府共产主义者:一个基于自由、平等、团结和环境友好原则的社会的支持者,希望这个社会拥有最发达的直接自治结构。

我在15年前就有了自己的信念,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参与到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运动。年复一年,我和我志同道合的同事们试图在当代俄罗斯无政府主义的实践中引入秩序、激进主义和健康的实用主义元素。

具体细节我就不说了,我只能说,我和我的同志们相信着,组织结构对于斗争的成功非常重要,而包括党派方法在内的直接行动是对抗俄罗斯政权和国家机器的最重要工具之一。


您在乌克兰是否以某种方式继续您的政治活动?

在乌克兰,我们在来自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移民中开展了活动,这是一种侨民之间的联合。然后会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从电影沙龙和讨论到街头行动。但最主要的是建立组织网络,并试图形成系统的运作结构。


你是否预期到俄罗斯会全面入侵乌克兰?

不,我没有,我认为我们的运动为战争所做的准备更像是一个安全网,是一个通过组织和动员机制并对其进行演练的机会。

直到最后一刻,在我看来,正在发生的事情都是谈判桌之前的勒索。我以为普京政权会继续在小规模行动中不断周旋。


告诉我们,您的组织是如何为抵抗入侵做准备的?

基辅的无政府主义团体事先制定了一个行动计划,以防战争爆发。我们成立了一些小组:一个小组计划加入乌克兰武装部队预备役部队(TPO),加入我们的同志尤里·萨莫连科(Yuri Samoilenko)的部队,他后来在基辅的战斗中英勇牺牲。

另一个小组打算做一些民间志愿工作:例如,为那些进入国防部队的同志提供补给。这些计划后来发展为反独裁排和 "团结行动"小组,以及后来的 "集体团结"小组。


您还记得2022年2月24日吗?

2月24日,我在基辅,一楼公寓的窗外已经可以感觉到骚动,远处还能听到隆隆的爆炸声。我联系到了战友们,在约定的时间去了我们预定的集合点。

在路上,我看到自动取款机前排起了长队,人们提着行李箱匆匆赶往火车站或通往城外的公路上。所有这些都让我的灵魂悸动不止,但同时也因为感到大事正在发生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感。

我在第一天与我们的志愿者倡议组织在一起,主要是做交流任务:我们接受采访,与不同城市和国家的同志联系上。而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已经加入了TPO的行列。尤拉·萨莫连科和其他同志在地铁站附近接了我们,把我们带到前线地区,来到了部队所在地。


你有军事经验吗?

没有,但我已经进行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基本军事训练,甚至在我搬到乌克兰之前。

和我的许多同志一样,我认为争取社会变革的斗争与武装对抗密切相关

在军队里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是给你发了装备和制服,让你先参与训练,还是直接给你安排任务?

起初,由于想加入的人非常,TPO里出现了混乱。第一天到达的外国人在经过一番争吵后得到了武器。我们是第二批志愿者,不得不等待上几天,等待军方与我们签订合同,等待后勤部队发放武器和制服。

之后,我们组成了一支会射击、有一定军训基础的人组成的小分队。这个分队开始作为一个快速反应小组投入战斗:检查并搜寻当地居民关于俄军破坏者或间谍的报告。

TRO指挥部提供了培训,但培训时间很短,所以我们自己组织了新的培训课程。3月,一些有战斗和军队服役经验的西方同志加入了我们,训练变得更系统化和智能化。例如我们学会了如何在夜间行动,尽量不暴露自己,并倾听对方的行动;我们学会了如何使用热成像仪来发现可能的攻击者。


你是如何适应你的新角色的?你必须面对哪些困难,你必须适应什么?

我不得不整天戴着头盔和穿防弹背心,你必须适应所有一切。我必须学会在团队中建立健康的关系,与非常不同的人找到共同语言,适应等级制度,同时又不失人情味。而当迅速进入战斗状态时,你也必须适应它。


你还记得你的第一次战斗任务是什么样的吗?

我们的常规战斗任务在2月底开始,是作为快速反应小组的一部分。而在现实中,我们分队更多的意义是在标志着乌克兰国防军在该地区的存在,我第一次真正的战斗情况是在秋天。

我们参加了突击行动,跟随主力攻击部队向敌占领阵地进发。那时一切都很新鲜,我记得我们穿过一片森林,在前方大约两百米处,土云和烟雾冲天而起,几秒钟后传来轰鸣声。我心想:"我靠,我们去的地方正好是交火最前线。"

同一天,我第一次在战壕里躲避炮火,第一次看到敌人士兵的尸体。

我本以为会更吓人,但实际上他们尸体看起来就像堆在地上的人体模型。也就在那时,我才意识到全副武装行动是多么困难了。入侵前,我经常徒步旅行,有时背着20公斤重的背包可以在几天内走上100公里,或者不休息就走10公里。但在全副武装的情况下,带着冲锋枪、背着略有重量的背包,还有比方说,一些反坦克武器,走个一公里你就会累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和我们说说军队里的关系结构吧:毕竟无政府主义的关系是横向的,而军队之中的结构是纵向的,你是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的?

反独裁排遵循通常的军事等级制度,但我们引入了一些补充内容。例如,每隔几天,排里就有一次 "takmil"活动。

takmil:一个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会议,会议期间讨论指挥部的决定和训练过程。

班长由排长直接任命,但是各班士兵自己选出的副班长,除其他事项外,他也负责在排一级传达批评意见。同时我们也有一个媒体委员会,也是由全体成员投票选出,以管理排内的媒体活动。总的来说,在单位的非正式层面上,有一种相当民主的沟通文化。

在我的新部队里,情况有点不同。这里的大多数人没有被政治化,也没有专门的民主机构。在过去,这是一个志愿部队,后来因为部分指挥官的政治观点非常接近于无政府主义而出名。因此,这里的民主程度比你在普通军队中想象的要高。


你是怎么进入新部队的?反独裁排发生了什么?

新的营部指挥部取消了我们的合同,在这之前我们在州外参加了防御作战行动,排解散后,我们通过熟人找到了一支新部队,我们被接纳为志愿者,而现在我在空降突击部队。

反独裁排不复存在的部分原因是乌克兰陆军的官僚主义:排的骨干成员从反独裁排转移到他们能看到更多仕途机会的军事单位。一些人留在TRO之中,而那些从未登记过的外国志愿者不得不被遣送回国。


你是如何成为一名志愿者的,这种身份是什么样的?

程序很简单:只要你能找到一个愿意接受你为志愿者的志愿者作战单位,或正规的乌克兰武装部队军事单位并加入其中。最难的部分是找到一个适当的单位,我们的个人关系帮助到了我们。

乌克兰现实中的志愿者是一种特殊的、不太受法律约束的军事身份。

他不从乌克兰国家方面领取薪水,在形式上有权享受与正规军人一样的医疗服务,但在实践中却存在这样的医疗问题。同时,志愿者几乎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随意脱离自己的单位。


你们前线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们正在向斯瓦托夫方向行动,该行动方向是在乌克兰国防军秋季攻势和解放哈尔科夫、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地区的广大地区后出现的。

对于我们这样的部队来说,日常一般是连续的战斗任务和任务空当期间的休息。战斗任务通常需要几个小时到几天的时间。这些时刻需要我们专心致志,小心谨慎,注意力集中,反应迅速,对信息敏感,并能控制自己的恐惧,最后是发挥体力的极限:在一定距离内搬运重物,在冰冷的战壕中生活数日,而且没法好好睡上一觉。

而休息可以持续几个小时,也可以持续十天或十四天。但我们说的不是撤到后方的轮换休息,而是在战区的就地休息。这种 "休息 "是在离前线几公里的定居点,期间也充满了各种烦恼:你必须自己准备柴火,洗衣服,花时间进行训练。

但是,这当然也是一个放松的机会:整理东西,睡个好觉,与亲人联系,或者只是在电话里唠嗑。

在这些相同的休息时间,我尝试做政治媒体工作:我会与记者交谈,并为抵抗委员会的社会媒体写稿。


你在前线最想念的是什么?你对前线的日常生活感到厌倦吗?

在前线,我非常怀念能够见到我的亲人,回到自己的社交圈中,或是享受片刻的独处和放松,思考脱离部队生活后的问题,享受我一贯的自由生活方式和行动自由。到了最后,我很快就开始怀念起无限量的热水淋浴或一杯啤酒这样的小乐趣了。

一年后,我可以告诉你,战争是终极疲惫体验。过去几个月里我特别特别累:从12月开始,我们一直在大量参与着军事行动,并承受着剧烈的劳累。但我为我们事业的信念和革命组织的榜样所鼓舞,全世界各地的无政府游击队员已经战斗了几十年,而不是短短一年。


你的乌克兰战友对你有什么感觉,他们对一个俄罗斯人与他们并肩作战感到惊讶吗?

我们是在志同道合的反独裁排中作战,对彼此背景没有什么质疑。首先在全面战争之前,我就和他们中的许多人相识了。其次无政府主义是一个国际运动,当一个人反对他们的国家时,我们并不惊讶。毕竟**就是人民的压迫者。

当我们加入另一个作战单位时,问题就出现了,但不多。在我们之前的单位里就有俄罗斯人,他们甚至担任部队领导职务。只要你站在正确的一边,你就会受到友好的对待,而不会与团队的其他成员之间心理距离过远。

也有一些尖锐的问题被提出来讨论,主要围绕着俄罗斯人对所发生的事情是否负有集体责任这一主题。对乌克兰出生的一些俄罗斯族人来说,很容易打破与俄罗斯的精神和社会的联系,简单地与该国其他地区脱离关系,内心不再与他们联系起来。

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选择。我感到与我的祖国,与我出生和成长的社会和文化有联系。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痛苦的话题,因此对我来说,俄罗斯的情况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是非常重要的。


您正在与您的同胞作战,这是否让你感觉更加痛苦了?

一个人的国籍并不影响我对他的感觉。我真诚地同情那些被强行征召进乌克兰军队的人,甚至那些曾经签过服役合同的人,没有人会想到或预料到局势会变成这样。我不同情那些因为极端意识形态而加入俄军的志愿者或普京方面的雇佣兵:他们是自愿选择邪恶的。

与此同时,即使是那些被强行征召的人,那些拿起武器加入俄罗斯占领军的人,对我来说也是无法避免的击杀目标。他们是入侵者,我们不能改写这一点,暴政和它的武装奴仆必须被击败。


俄军为何犯下如此多骇人听闻的战争罪行?

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军队是侵略者,被占领土的大多数人都反对他们。这样的事实让他们成为惩罚者,实际上的刽子手。我认为这与普京的警察制度和金融情报局的情况非常相似。威权国家一方面通过将你纳入强硬的军事化等级制度来羞辱你,它还让你冒着生命危险,同时为你对敌人使用不受惩罚的暴力开绿灯。这种情况本身,以及占领军的机构职能,促使个人对囚犯和平民采取犯罪和虐待行为,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处于其权力范围内,被其视为猎物。


自入侵以来,您对俄罗斯和俄罗斯人的态度是否发生了变化?

关于俄罗斯,我的心中更多是痛苦之情,现在好像有一堵比以前更加坚固的墙把我和它隔开。虽然这种疯狂的行为很可能会埋葬普京政权,并为俄罗斯更好的改变提供机会,从而为我的回归祖国提供机会。

总的来说,我对生活在俄罗斯的人的态度没有太大变化。我一直被我们社会的顺从性、松散性和资产阶级性所困扰,虽然有时我不由自主地反问我的同胞:“各位,你们为什么任由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一个狂热的独裁者以你们的名义犯下了规模空前可怕的血腥罪行,而你们却都保持沉默,或者更糟糕的是,还点头表示同意。我们还需要做什么才能有所顿悟并采取行动?" ,这更多的是一种情感上的质问,仅此而已,我不把任何俄罗斯人看成是犯罪的帮凶。


您认为这场战争何时以及如何结束?

我很难去猜测它。战斗的凶猛和激烈以及任何一方都没有明显的优势表明,战争不会在明天结束。甚至密集阶段可能还会持续几个月--6个月到1年甚至更长时间。不能排除战争将升级为一场持久的冲突,交替出现低迷期和升级期。

至于战争的结果,最消极的可能之一是普京政权的“化蛹”,即国家现状的趋于稳定。

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将加强自己的统治,并在乌克兰不停产生反应和社会负面情绪,乌克兰有可能成为一个军事化的 "遏制 "缓冲区,军事化和民族主义不断增长,同时乌克兰的社会改造计划数量也在锐减。例如我们已经看到劳动法中非常令人担忧的步骤:禁止罢工,在某些情况下,雇主可以选择让哪些员工免于征兵,这会让资本家手握着一个强大的权力之杖。

在我看来,更乐观的情况似乎是俄罗斯政府即将在军事上失败,或者该政权的力量过度膨胀并随后崩溃。这个过程可能会非常痛苦,但只有这样,我们的俄罗斯社会才有机会摆脱它所处的最深、最臭的深渊。它会给你一个机会,从根本上更新这个体制,走上建设体面、自由和公正的未来之路。


你在哪里看到你的未来:在俄罗斯还是乌克兰?

我深深地同情并爱着乌克兰,但我仍然想回到俄罗斯,为拯救它而做出自己的贡献,然后在那儿生活下去,让俄罗斯摆脱普京的统治和压迫。

作者:Антон Дуанель 译者:阿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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