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音
鸿音

飞鸿响远音

如许行年

一年的最后一天,照例是在访问学者一家的小孩哭闹中开始。虽然平时都是六点多钟伴着天光醒来,可婴儿的啼哭似乎比自然规律来得更加准时,也更有力气。近来为了躲开白天小孩们的吵闹,也是因为个人研究内需要,我尽量只在下午时才回到住所。只是从白天到午后,一顿饭的功夫,便从医院见惯的多病微躯,重被初生赤子的旺盛活力惊扰。生老病死的故事就是这样同时摆上桌面。

白天去医院,说是做田野,其实我也渐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忘了是在哪里听的或者看的,做有些事就如同写日记,写多写少,写好写坏,都是留给将来自己看的,交给老师的,那叫思想汇报。若说田野作业,多少有些类似的。自然是在某些主题之下带着问题意识去观察、了解和体会的。可人究竟无法把自己抽离出来,仿佛一台精密仪器般巨细糜遗地拍照还原。而我的题目又是在医院这个特殊的场所,它是福柯笔下权力与规训的温床,是现代社会形成的推手,又在生死聚散中浓缩一切社会生活中的阶层与壁垒、身份与角色、工作与劳动、性别与身体、亲疏与远近……我在门诊与手术室中,目睹着大大小小的病痛,不忍与不舍交织的襄助之情不自然地就会从心底升起,于是我便会质问自己,我于他们的病痛、他们的生活能帮助改变多少?这一刻我很难不会自责,仿佛我是一个磨牙吮血的吸血鬼,踩着他们的病躯去实现自己在学校——另一个权力实现与被承认的场所——里的利益兴趣。我无法说服自己,却又不得不像行尸走肉一般机械地、被动地开放感官。我该是“介入”地观察,“冷静”地了解,“研究”地搜集,还是怎样呢?

从住所出去,便可看到远处的群山。从住所到医院的一路,主路中间勉强可算是柏油沥青路面,两边的行人道和旁逸斜出的小路就全是坑坑洼洼,不平难行。更有甚者,路面上的车辆方向盘在左在右都有,排量不一,甚至有很多卡车、面包车是其他国家淘汰或禁止驶入城区的,于是经常可以看见汽车喷着黑烟呜泱驶过,像是海洋里喷射墨汁的乌贼,好不容易从礁石间挪动到开阔的水道,便赶紧扬长而去。可更多的时候,是许多车辆如鲶鱼一样在路口纠缠不清,间或有火气上头的司机下来理论。维持秩序的警察吹着笛子指挥车辆,然而已是徒劳。于是行路的人就像一条条小鱼,仍能自如地在大鱼的缝隙间穿梭,只是每天回来洗脸都觉得水是黑的,黄尘满面人犹去。

沉静下心来问自己究竟该做什么、要做什么是最不易的,尤其是在外界疾风骤雨的时候。这一年可以说是从短期访问布隆迪开始的,那时候虽然知道终会来此调研,但即便己是箭在弦上,田野作业四个字仍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在这种遥远距离感的安慰下,任何远行都可以放心从容地安排。于是那三周的访问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次愉快的旅行,而不会如现在这样——代入了身体与情感体验之后,便很难貌似平静地思考,这种观察与思考既和“他们”有关,也和自我有关。学校与医院,两个权力操演、实现和被承认的场所,以及它们所交织的学术生活,恰恰又生产、映照和放大着个体在科层制生活中的种种困境。然而我所做的一切又是对那个学位孜孜以求,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悖论?我甚至连随着生活的惯性这种话都很难说出来,仿佛有一个超然的绝对意义上的“生活”决定着一切,而我只是被动地遵循着安排。

这一年还有什么时刻是在行动着的,也许还有很多可以说的,但我最确定的是暑假在巴黎的一个月。那个月我遇到一个人,他让我感到了久违的放心与欢愉,甚至是我之前的感情中从未有过的。我从他的身上确认了,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在乎对方如何考虑我们的关系的。如果因为遥远模糊的未来而错失了当下彼此认为重要的人,那是对彼此的辜负。扇裁月魄羞难掩,我们便是在对每一分每一秒的把握中,流连忘返于巴黎的梦幻,午夜的街头。独行的多少年,也不及相逢的一瞬间。盛夏的一光年,这么近,又那么远。

我所庆幸和想念的,便是金风玉露相逢时的人与风景。这风景不是在路上看到的,而是在文字中。从巴黎到琼城,贯穿始终的是对自然写作的着迷:吴明益、徐振辅、迟子建,还有阿尔谢尼耶夫。从台湾的高山密林,到额尔古纳河畔秘史与心灵交织的生活,再到乌苏里的莽林中无边无际的无人区。文字中的山川万物因为人的观察与经历而有了生命,这才如血液般流进我的心里,为日复一日的行进与循环提供养料。这些自然的力量让我在城市的尘土中得以暂时躲进高山密林与溪水潺湲。在台湾的自然书写和乌苏里考察报告里,在德尔苏和林海雪原的亲密与城市的格格不入中,才获得暂时的平静。自然万物纵然是一花一木,在山里和人也是平等存在着,行走在各自的生命轨迹中,可能有暂时的合作,但谁也不会被谁支配或主宰。采集野果野草或者打猎都是自然的馈赠。在山里的人是渺小无依的,风雪不会因为人而停止,人只有想方设法求生,才不致被吞没。而在城市中,人是绝对的主宰,不免会因此而自大,稍有不如意便暴跳如雷,或焦虑痛苦。城市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一座钢筋水泥森林,只是这座森林是死的,置身其中的人们为了“生存”而与看不见的猛兽搏斗着。

于是,我又长大了一岁。

流水账年记

一月:初探布隆迪,在Ngozi的山野与原乡里造访山区农民。

二月:返比修整。

三月:看德国公开赛,见到了偶像松友美佐纪,索要签名被拒。与朋友去梅瑟植物园,“老却梅花是晓风”。

四月:皮诺美术馆里现代艺术先锋奇特,不知觉间种下一颗种子,几个月后的发芽原是顺理成章。

五月:罗兰加洛斯一圆现场观赛网球之梦,欢呼掌声在巴黎上空回荡,重逢的花朵即将铺满八月的路。

六月:学联羽球赛终于夺冠,疫情两年的等待和技艺精进,让我和搭档终于一偿心愿。

七月:兵荒马乱,收拾打包物品,准备漂泊。

八月:午夜巴黎,漫游诺曼底,我只记得你。

九月:启程,难说别离。

十月:渐入正轨,使劲写了一个月的申请终于还是以被拒告终。

十一月:有许多偶遇,生活更加忙碌。

十二月: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开始田野作业,不觉已是岁尾,坐看新年。

如许行年那可记,漫排诗句写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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