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音
鸿音

飞鸿响远音

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我还是想谈论母亲,尽管这里的许多文字我曾在另一个社交平台发送过。但因为那是用手机发送的,而当我面对电脑键盘的时候,那种倾诉与表达的流畅感才能如山间清泉般飞流而下,我也仿佛获得了更多回忆的力量与勇气。

我想先说的是别人的母亲。

我最近跟随的一位受访人,是一个人到中年的女士。她的孩子即将小学毕业,上有年迈的母亲。我跟随她的这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早上到了单位都会和她母亲打一个视频电话。往往在这个时候,我会知趣地离开,和实习生或者其他当地人交流,我知道这是属于她们的私密时刻。

这位女士也正处在事业爬坡的关键阶段。最近她不仅要兼顾援外工作,还要对接国内的时间,完成国内的学习任务和职称评比的程序。从农历正月初二开始准备,直到前几天终于晋升成功/单位上报,才算是长舒一口气。她说,在这期间,她和她妈妈打了无数电话。甚至在请国内同事代为展示参与评选的前一天晚上、出结果的前一晚,她母亲都彻夜难眠,在电话里/在心里为她祈祷。出结果的时候,她说第一个分享的对象也是自己的母亲。这个成熟干练、在工作中总要应对各方的女性,也有很多作为女儿的时刻,那一刻她就像自己的女儿现在那样,仿佛刚刚考完一场试,紧张焦急地等待成绩。而考试内容不过是一些简单的小学功课。她和我提起她女儿时满是骄傲,说她女儿在学钢琴、英语也在提高,又时常和我分享她女儿一些“蠢而可爱”的时刻,理直气壮地去找老师理论试卷扣分,却发现还是自己写错了字;想给她表演新学的课文背到一半却又忘了急得想哭;分享春节时候亲戚长辈带她旅游吃喝的照片却发现都拍糊了,等等。这一刻她恢复了一个成熟/有经验的母亲的形象,完全忘了在其他一些时候,她也不过是她的母亲一个小小的女儿,一个会让母亲牵肠挂肚、思念良深的女儿。

我想说回我的母亲。我很久没有回家了,对母亲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从2017年8月到现在,我只在家待过一周。一周太短了,短到我忘了母亲在那一周里体现出的几年间的变化。但我知道母亲是真的开始老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了?可能是当她反复讲述一件事的时候。我知道这不是出于遗忘。最近打电话,我明显感觉到她重复讨论一件事的次数多了起来。姥姥的疾病,对姥爷的不满,和整理旧物成为近期的主题。尽管三周前这些话题就出现在了我们的聊天中,但重复的讲述让这些记忆总是那么鲜活,可你又清楚地知道每一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一度很想打断,说我听过很多次了。那感觉就像是不断地给塑料鲜花喷水,鲜亮的颜色和晶莹的水珠把鲜花以最饱满的姿态呈现,可凑近了看时那纹络的质感又提醒着它的永不凋谢。母亲说最近整理我的东西,有的鞋想给爸爸穿,有的衣服旧了想等姥爷来家住的时候给他穿,母亲还翻出来我上小学前后的日记,说我那时候还在写拼音,有一天我打了同学,回来又很难过……那是我成长路上的碎片,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母亲大概就是把对常年在外的我的思念寄托在这些碎片上,仿佛可以拼凑出一点曾经的我,我的呼吸、气味和形象还能从这些旧衣物上被复刻出来,被回忆从过去的时空里抓取出来。母亲说把我的书都整理好放在箱子里。书好多,好难啊,母亲说她想看,可是看不懂。她看董老师《说话的文化》津津有味,问我董老师平时说话是不是就是这样。她打开刘宁的《汉语思想的文体形式》,问这书怎么这么薄。我知道她想通过这些了解一点我的思想,她又经常说我越来越大,读的书越来越多,走的路越来越远,可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我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儿子,年过三十还漂泊在外,聚少离多,无法在经济上补偿她什么,也无法让她含饴弄孙。我相信以父母的心思,如果我是一个异性恋,会结婚、有小孩,每一个与此有关的仪式都会让他们无比骄傲。这个家族里没有人走得比我更远,飞得更高,家庭聚会的时候长辈们都说我是刘氏的骄傲。而现在母亲大概还不知道该怎么和亲戚朋友说,或许她只能选择不说,而我只能命令式地告诉她你不应该因为我的性取向而失望或者难过,你应该祝我幸福,你要知道这是一件自然的事,就像打雷下雨一样自然,你不应该因为我的性取向就觉得我比高中没毕业的堂兄低人一等,或者比至今游手好闲的表哥糟糕,你仍然要以我为骄傲。

母亲的复读究竟不是塑料花,或者说我希望她的一切都可以像塑料鲜花那样永远保留在这一刻,在这一天,不会衰老。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做着这一刻的母子。我仍然是她小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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