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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公民

我的疫症生存報告:終究無人幸免

四川偏遠小鎮上的藥店


2019年的最後一天,淩晨十二點半,正當我準備入睡時,在財新實習的朋友L問我是否看到了武漢出現不明原因肺炎患者的消息。他告訴我,網上流傳出一份武漢市衛健委的內部通知,他們已經開始調查了。我沒有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很快就睡著了。

早上醒來,我在微信群裏看到了那份武漢市衛健委關於發現“不明原因肺炎”患者的內部通報檔。沒過多久,在媒體的求證下,武漢市衛健委承認了武漢出現不明原因肺炎患者。當天,國家衛健委專家抵達武漢,並稱經調查未發現明顯人傳人現象。

當天晚上的跨年夜,我沒有出門,不少同學跟我一樣老實地待在宿舍。不過,武漢市區內的跨年活動絲毫沒有受到“不明原因肺炎”的影響,煙火,燈會,聚餐,一切照舊,所有武漢市民都迫不及待地奔向2020。他們不知道,對這座江城來說,21世紀最大的災禍已經悄然來臨。

很快,武漢市公安局發佈通報稱已經查處8名造謠者。看到官方應對輿情使用熟悉的套路,我反而更加警惕,接下來幾天都沒有出過學校。事後證明,幸虧我沒有相信政府的謊話連篇。

兩天以後,來武漢採訪此事的L採訪受阻,政府和醫院都不鬆口,他只好先回去了。我們約在學校外面的街道口吃飯。他告訴我,他們收到一些消息,但是還沒法核實,勸我還是小心為妙。我笑著說,我如果感染了那也是被你傳染的。

1月6號早上,我坐地鐵到天河機場,經香港轉機到臺灣。擁擠的地鐵上,除我之外少有市民戴口罩。而乘飛機到香港時,機上廣播不斷提醒旅客武漢出現不明原因肺炎患者,有發熱現象需及時告知乘務人員;武漢到香港的出機口處,大量工作人員嚴陣以待,消毒,紅外線測體溫,我終於感到了一絲緊張。有過2003年SARS的慘痛經歷後,港人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保持著高度警惕。桃園機場亦是如此,不斷有廣播提醒從大陸飛來的旅客,只是沒有像香港那樣嚴陣以待。

這之後一直到我18號回到四川,國內再無關於肺炎的進一步資訊,政府的通報永遠是排除人傳人和未發現醫護人員感染。我跟臺灣的朋友聊天時,常會聊到武漢出現的“不明原因肺炎”,我告訴他們,我的判斷是按照慣例,政府肯定在隱瞞著資訊,患者數量不可能只有公佈的那麼一點兒,之後患者數量可能會大爆發。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20號晚上,鐘南山在接受央視採訪時謹慎地表示肺炎病毒可以人傳人,終於揭開了官方巨大謊言的一角。那時我們還不知道,這片土地上每一個人的生活軌跡都將因此而改變。

知曉肺炎可以人傳人的第二天下午,我到鎮上的藥店去買口罩,店家告訴我店裏的口罩當天上午就賣完了。我挺意外的,沒想到這個偏遠的四川小鎮的居民反映如此迅速。

店家是個中醫,開了一家中西醫結合小診所,他熱情地跟我介紹中醫理論,說應該怎樣用中醫治療肺炎,他還抱怨現在的年輕人一味地輕信西醫。我沒有反駁,也沒有去其他藥店,心想肯定買不到口罩了,徑直回去了。

如果說鐘南山公佈新冠病毒可以人傳人的消息後,人們還只是有限緊張,那麼當政府宣佈武漢封城時,可確稱得上是舉國震動了。

我早上醒來看到武漢封城的消息後,先是震驚,隨即憤怒感充滿了我的全身。可以想像,若非情況嚴重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否則官方絕不會作出封城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舉措。

連續幾天,我整天泡在網路上,時刻關注著不斷更新的肺炎資訊,微信朋友圈裏全是關於肺炎的消息,再也沒有其他資訊。焦慮,無力,擔憂,我不知道該怎樣幫助我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和那裏熟悉的人們,社交媒體上流傳的一封封求助信實在是讓人心碎。

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肺炎數據,眼看著確診數和死亡數不斷攀高,迅速超過SARS,並且不知道數字最終會停在哪里。我的朋友們不少開始行動起來了,被持續打壓的民間公民團體又開始自發組織起來,那些民間的志願團體在最初幾天混亂的無政府狀態中是唯一可以讓人相信的力量。

除夕晚上,我到另一個鎮的姑姑家團年。下午,鎮派出所的兩個民警上門來調查。表哥之前在湖北工作,車牌是“鄂”字開頭,民警於是找上門來。讓人意外的是,兩個民警沒有帶測溫儀,並且進門後就取下了口罩。他們只是做了一下登記,填了表哥的身份證號和姓名,在接過表哥遞上的煙以後就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從武漢返鄉的舅舅發給我一張截圖,內容是縣裏關於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情況通報。通報稱,本縣已經全部排查了從湖北返鄉的人員1441人,目前均無異常。不清楚官方到底排查了多少人,至少我和舅舅都沒有被排查到。

不知是基層治理鬆懈還是川人向來心寬,四川的村鎮一級幾乎沒有發生其他省份那樣大規模的驅逐、封閉和阻擋;有一段時間,整個中國大陸處處上演著令人或啼笑皆非或令人心碎的魔幻事蹟。

往年的大年初一,鎮上街頭熙熙攘攘,擁擠不堪,今年則是冷清異常,沒幾個人上街去。除夕之後大概有一個月,鎮上的市場採取半封閉式管理,無通行證的居民只能下午趕集,以錯開人流。和微博上那些令人心疼的照片一樣,鎮上鮮有佩戴有防護功能口罩的居民,假如鎮上爆發一場疫症,可能將會無人倖免,慘烈程度或將超過武漢。

我的很多同學返鄉後都遭遇到了資訊洩露、電話騷擾、汙名歧視等狀況。不知道什麼原因,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遇到上述的情況,甚至都沒有遇到上門排查,最多就是接了個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從武漢返回,此後再無他事。

二月中下旬,四川盆地天氣由寒轉暖,每天都有溫暖舒適的陽光,有一瞬間我會以為,遠方的苦難和罪惡都與我無關;屋外的油菜花也開得分外燦爛,一眼望去,視野開闊,黃花、青山、人家,間或有幾根電線杆點綴其間,夕陽映下,仿佛一副色彩鮮豔明亮的油畫。

初中畢業後,我就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這樣美麗的油菜花了,這麼多年來也是頭一回跟家人有如此長時間的相處。我在四川偏遠的村子裏苟活著,這裏遠離病毒,遠離恐懼,遠離生離死別。我每天足不出戶,有規律地讀書、看電影,不那麼焦急地寫畢業論文,投投簡歷,熱切地計畫疫情減輕後的出行。

偶爾我會有一種罪惡感,但大多數時候我都甘於這種平靜的生活。我只能竊喜,此刻我成了疫症中的倖存者。

整個二月,村口的喇叭裏,兩個不帶一絲感情的冰冷的聲音,從早到晚,不斷重複地提醒人們,不要出門,不要趕集,不要聚會。禁止禁止禁止,似乎這樣就能禁掉病毒。直到月底,喇叭終於換了一種公文,有了一些關於如何防護肺炎的科普。可聲音還是那樣的冰冷,村民沒人會去理會那刺耳的廣播聲,病毒尚未抵達之前,所有人最多只是形式上的注意。

所有人都相信,這場疫症終將會過去,秩序會恢復過來,關於體制之弊的探討也會漸漸平息。只是我們還不知道那個災難結束的時間點,可能也會像以往大的災禍一樣,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這場疫症真正的受難者數量。

在這片絕望的土地上,唯一值得慶倖的或許是,不少人正在經歷著一場大型的政治啟蒙,那啟蒙關於言論自由,關於良性體制,關於公民社會。我此前從不關心時事的朋友們,或是參與到志願行動,或是發出自己的批評聲。只是,如果啟蒙非得以這種形式產生,那這代價會不會太慘烈了一些?

疫症之下,沒有人是倖存者,我不是,那些暫時未受影響的人同樣不是。我們只能祈禱,祈禱疫症快點結束,生活早日恢復正常,祈禱未來有一天,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可以不再受真正的“病毒”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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