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出頭
四十出頭

高不成、低不就,不足與外人道的苟活者。

茄苳腳

過完年,位於新營區茄苳腳的工廠就要收了。

家人們長期混合使用「工廠」或「外婆家」,來指稱這片位於新營工業區中的建築物。圍繞著它所發生的生產、勞動、銷售、分紅、相伴、欺騙、衝突、和解、容忍,都將走入歷史。

外公與外婆在「做大水」的那年來到茄苳腳,就是我出生的同一年,新營淹慘了。據說鄭小兒科(我們常去的診所)對面,可撿到許多順著水而流出的金子,農村則淹死了好多頭豬。與「榮景」成對比的,是剛起步的工業區中,只有初代工廠與對面的水泥廠,馬路仍是碎石子路,外婆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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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段不短的童年,在初代廠房中渡過。

廠房看出去的色調,因著水泥車捲起的塵土,總像張褪色的老照片。偶爾才出現的「叭噗」,形體與聲音總能穿透那片單調的泛黃,緊緊抓住我的注意力,並被兌換成冰涼的味覺。

趁著正月初五尚未開工,進到廠房留點照片,雖然今日的廠房比起我幼時足足大了兩、三倍,但並不妨礙我分辨出製程。畢竟,每個生產環節都曾是我童年的遊戲場所-黏著女工讓我成為泰勒式生產中的小螺絲釘,或在機器群中找尋外公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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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山」是舅舅與舅媽提出的,說是身體欠佳,想休息了。即便裝潢建材製造,仍能穩定獲利的製造業,但是門苦差事,亦是不爭的事實。

我想,舅舅跟舅媽的決定隱含著多重涵義的自由想望。

更自由的市場與財產運作、更自由地調節與家人的距離。

或許他們早已將製造業得來的利潤投入房地產遊戲中,穩定獲利了。而其他家人們繼承了外公遺留下來的股份,形式上成為如同「出一張嘴」的股東,也許我們都撇除利害關係,從上一代胼手胝足的敘事框架中自我解放。

但外婆放得下嗎?

她從工廠勞動退役後,一直以來像尊土地婆,公司仍為她的常住廠區編列固定薪水。這份薪水使她成為罕見有尊嚴的老人,即使行動不便,仍可以電話採買東山、安溪寮親友的農產,照顧家鄉那些還守著農地的後輩,再指揮調度各界前來領取。逢年過節,餽贈與她同病相憐、常住廠區裡的「泰國仔」雞鴨魚肉,「泰國仔」假日出外抓魚會固定給「媽媽」送來幾條...。

諸多的慷慨、樂善好施,土地婆還俗後終將成為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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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過年,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進工業區旁的茄苳腳聚落。據說這裡有很多外婆散步時發展出來的老人伴,卻是她走下神壇後難以自處的雷區。

正宗的茄苳腳,是以農業作為社區集體記憶,聚落中的大將公廟,將人群的歷史上推至1662年。大將公廟似乎也想展示自己的悠遠,除了廟埕有壁畫,還有個開放的文物館。我很難從文物擺設判斷為誰展演這裡的歷史感,聚落的樣態也難想像香火盛況,但從廟裡傳出的麻將聲,還能詼諧地從傷風敗俗裡感受一點集體的可能。

茄苳腳三百五十年的農業歷史中,我們這支來自安溪寮的移居者,雖只有四十年,卻也涵括了五、六代的身影。

文物館裡有幾則報導,說著國道一號的闢建破壞了聚落的風水。那,工業區的劃設會不會也徵了不少農地?那年代有沒有留下委屈?

關於外公來到茄苳腳發展的前傳,仍不清晰。但「工廠」、「外婆家」的結束,倒是讓「外公」的影響力,再一次從我們的生命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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