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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关注乡村教育、困境儿童、城市规划、方言保护。

作为反抗的混沌失效之后

我是个记者,不过已经两个多月没写稿了。写不出来,也不想写。深感无力。不过最近发现,我开始慢慢接受这种无力,无耻地原谅了自己。使用“无耻”这个词,说明原谅远不够彻底。不过没关系,我也开始学习带着负罪感生活。痛苦总比快乐持久得多,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忍耐久了会变得麻木,麻木是很无聊的。所以我总得给破碎的自己重建秩序。我可能是个过于温和的人,就连反抗也是温和的——我的反抗就是沉默和无序。从小经历过于平顺,以至乏味,人生秩序都是被一层层安排好的。我对这种秩序的顺从和反感在开始时都是无意识的。无力反抗大的有序,只能在细小处制造混乱。比如不爱归档,不爱收纳,不爱记录,不爱发言。模模糊糊地想在机械的世界中做一个混沌的人。

卢梭说:“我的懒惰并非出于游手好闲,而是出于独立不羁。”我很怀疑卢梭和我只是在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但无论怎样,这种状态作为一种抗争,对我来说暂时失败了。

既然混沌失效,我就不得不试试别的办法。比如用秩序对抗秩序,用表达对抗表达。当记者快三年了,写作于我越来越成为一件功利的事。私人写作领域一片空白。记忆力是很不可靠的,挺多珍贵的东西就这么丢失掉了。所以最近在想,重建秩序不如就从记录开始。

可悲的是,我发现最值得记录的还是工作。年后我申请从一个文字特稿记者转做视频编导,只需采访,不用写稿,简直可喜可贺。

第一次出差的被访者是个女卡车司机,离异,带孩子,在内蒙古运煤炭,没事玩玩直播,人称四姐。说实话,我对这个选题兴趣并不大,觉得过于平常,公共性不够强。摄像人手不够,我就一个人坐着通宵火车先去前期采访了,能记录的设备除了手机,只有一个笔记本。我故意把电脑留在家里,因为不用写稿。这是我从业以来第一次出差不带电脑,如释重负,如鱼得水。

我以为繁复的设备总会给被访者带来紧张情绪,没想到四姐会因为我的设备过于寒酸感到不满。“我觉得你不够重视我。”她是个东北人,说话却有些淡漠,“你没带摄像机,也没怎么拍我。”

我完全可以从工作流程的角度加以解释——我们是编导先来前期采访,设计拍摄要点和结构,摄像之后会加入进来。事实上我也这么解释了,人在尴尬的状态下总会不自觉地说点什么。但心里还是羞愧,因为她说的是对的,我确实不够重视她。

我像对待任何一个采访对象一样,在前期查了资料,设计了问题,尽可能多地跟她相处,观察她的生活和环境。坐她的卡车,从中午一直到凌晨。却难以否认,我对她的好奇并不能摆脱工作的名义。于是又羞愧又困惑,不解自己的好奇心为什么日渐匮乏,也不解为什么一定要采访自己没那么好奇的人。

四姐把着方向盘,不看我。跟说我,采访应该正式一点,把准备好的问题一个个讲出来,她也好一个个回答,而不是像现在,两个人坐在颠簸的车上闲聊。她说开车的时候聊伤心事会有安全问题。听说摄像来了还要再讲一遍,她就更觉得现在是在浪费情绪。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就不再辩解,怯怯地看着前面的土路起起伏伏,开始想该如何根据采访对象调整自己习惯的采访方式。这是份很辛苦的工作,一天下来,雪白的手套要换好几副。车窗外是黑色、灰色和土黄,车内要艳丽得多。她把内壁都包上奶油色的软垫,窗沿贴着粉色的流苏。卡车颠簸,摇摆的流苏几乎没有停过。5岁的孩子在后座熟睡,他已经习惯了在剧烈晃动中睡觉。

“你太小,太单纯,还不知道大人们的生活。”摇晃中她突然打破尴尬,“你以为我只是在工作。”我很惊讶,扭头看她:“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是在工作吗?”

她年纪不小了,却还是很漂亮。开车之前要化妆。睫毛是接种的,脱落了几簇。紧身的衣服亮晶晶的,头戴黄色安全帽。一个漂亮女性做男性化的工作是很有反差的。

“我做的事情远超常人的忍受能力,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而已。就连我自己有时都会赞美自己。”她有点激动,一改淡漠的语调,“一个女人能做男人的工作。”

我终于发自内心地对她产生了好奇。她对自我价值的崇高化让我有些惊讶,随后又觉得平常。人在苦难中是需要找一个支撑的,有时这个支撑就是苦难本身。在平常人的生活中,承受苦难是一种宗教,忍过去,人就是伟大的。

只不过她认为自己忍受的辛苦是男性级别的,是更高难度的。在接受别的媒体采访时,她说自己“就是个汉子”。她觉得这是故事的重点。

我可能过分解读了她的意思。只是对这种简单的性别对立觉得不适。我不觉得性别是完全建构的,有的工作天然有性别特质的倾向,比如体力活适合男性。但也只是就一般而言。一种性别能做另一种性别常见的工作,并不值得多大赞美或者贬损。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打破偏见的勇气吧,而不是在言语上强化这种身份对立。我不觉得她是个“汉子”,她只是无奈之下,选择了一份相对适合自己的工作。

说着说着,她突然有点委屈:“其实我打扮起来也挺可爱的……人家都说我干啥像啥,能开车,也能漂漂亮亮地上台唱歌。”

那一刻我好像有点喜欢她。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喜欢,只是自以为贴近了这个人。

最后这个片子没拍。因为最好的片段都已经过去了,我不知道怎么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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