榘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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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天下春,由來在肺腑。

【青少年自尊類小說】恍恍

簡介:男孩、父親、狗、同性、校園。


恍恍

作者:傅譽


這個夏天過去,蔣晃就要升到高三了。他花了一整個假期準備自我介紹,塗塗改改,最後只餘下五秒鐘的時間讓人記住他:我叫蔣晃,搖晃的晃。

見過蔣晃的人都覺得他和他的名字不一樣,十六七歲的男孩子,脊樑細又直,秀氣的臉上戴著一副細框的圓眼鏡,待人說話時很和氣。不像他的父親,酒氣熏天,走起路來人和啤酒瓶子都晃蕩,好像是照著自己的模樣給兒子取的名。

假期的時間過得很快,快到蔣晃都來不及和社區裡大部分的同齡人熟識就開學了。他唯一叫的出名字的,是一個叫徐卓的男孩子。徐卓人如其名,德智體美勞都拔尖,長相也好,是很有男性氣概的帥氣。不像蔣晃,喜歡他的人覺得他清秀,不喜歡的人就說他娘了。

蔣晃和徐卓談得來,不光是因為蔣晃轉到他們班,也因為他們就住在隔壁屋,每天下樓上樓總是要遇見。社區離學校不算近,兩個男孩子就約好一起上下學,坐徐卓的摩托車走。徐卓的摩托車是從他老爸那裡偷來的,老頭子早晚間不用幫工,徐卓就借去學校顯擺。這時候總會有姑娘過來問他車後座的歸屬,他就跨上摩托,很誇張地給旁邊拎著兩個書包的蔣晃揚一下下巴,兩個人在轟隆隆的發動機聲裡遠去,給紅著臉的姑娘們留下兩個瀟灑的背影。

徐卓每天都送蔣晃上下學,蔣晃心裡覺得欠了他,又因家裡的醉鬼父親,不能像普通人家一樣帶朋友回家做客,就每天給徐卓帶一份便利店買的午飯。

有一回下午沒課,蔣晃接到父親的電話要他回去,徐卓早在學校沒了蹤影,他只好一路小跑回家。還沒進家門就被一頭汗的徐卓攔住,壓著聲音問他夾著午餐肉的三明治哪裡買的。蔣晃著急回家,推搡了半天也沒把比他高半個頭的徐卓推開,只得認命地給他說便利店的位置。徐卓跟得了寶貝一樣,把背後摟著的小東西往他懷裡一塞,騎上摩托直奔三條街外去了。蔣晃低頭一看,一隻黃毛的小土狗在他懷裡叫個不停,他想起來父親最討厭貓貓狗狗,可那小傢伙又一個勁往他懷裡拱,只好抱著它躲到樓下去,給父親發短訊說學校臨時調課。

等徐卓提著一塑膠袋三明治回來,蔣晃問他以前給他帶的午飯是不是都給狗吃了。男孩撓著寸頭朝他笑,說讓他給這狗起個名字做補償。蔣晃想了想,說就叫午餐肉吧。兩個人就蹲在車棚底下看了一下午午餐肉。晚上回去的時候蔣晃囑咐徐卓別讓他父親看見午餐肉,就是聽見也不行,徐卓點點頭,那狗也叫了一聲,蔣家屋子裡一個啤酒瓶飛出來,差點給徐卓開了瓢。

第二天徐卓在樓下等蔣晃上學。摩托車上徐卓沒問他為什麼戴口罩,他也沒問徐卓為什麼頂著黑眼圈。到午飯點的時候兩人一起去操場,徐卓帶了一管醫務室拿來的藥膏,蔣晃拿了瓶同桌那裡借來的褪黑素,兩個人不約而同笑起來,坐在草地上分昨天剩下的三明治。徐卓眼尖,看見外圈幾個同班的姑娘朝著他們看,他拎著袋子朝她們晃了晃,幾個姑娘頓時散了。

下午走班上課的時候蔣晃和徐卓分一組,總覺得有人在背後看他們,轉頭又只是幾個別班不認識的女孩子,他沒在意,繼續埋頭抄老師的板書。徐卓上課從不聽講,只是閉著眼睛搖椅子,和他同過班的人都說,他要是睜眼,那一定是老師講錯了。蔣晃不慣著他,聽見椅子腿磨地的聲音又嫌吵,拿胳膊捅捅他。徐卓掃了眼他的筆記,說第二行的資料抄錯了。他剛說完,蔣晃就發現全班都看著他們。真丟人,蔣晃瞪了他一眼,恨不得把臉埋到筆記本裡去。偏偏徐卓像是故意要看他吃癟,拉長音說,你怎麼還不改呢。蔣晃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男孩笑得更開心,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也更明顯了。

蔣晃發現窺探他們的人是在第一次月考後,男廁所裡。蔣晃那時在窗邊接電話,父親要他買酒,外面有幾個班上不學好的男生走進來,他沒地方躲,只能藏在隔間裡。煙味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漫,嗆得他直犯噁心。蔣晃在隔間裡拿袖子掩著鼻子,聽著外面幾個男生的談話。

為首的那個黃毛叫陳遠,他聽徐卓提起過,遲到曠課、打架鬥毆,再記一次大過就能退學了。陳遠現在站在外面抽煙,說班上新來的那個轉學生是甲,天天跟徐卓待在一起好倒胃口,什麼時候趁徐卓不在要把他搞一頓。蔣晃沒聽懂他說自己是什麼,但聽到他的幾個小弟都在大笑,他就知道陳遠一定是盯上他了。

上課鈴這時候響起來,外面幾個男生踩了煙頭退出去。蔣晃踩著上課鈴回座位,發現徐卓不在位置上。同桌小聲問他怎麼身上一股煙味,他心虛去看陳遠,沒想到對方也看著他,還扮鬼臉,比了個豎中指的手勢。

放學時徐卓沒去車棚取摩托,他說摩托被他老爸中午騎走了,害得他挨了一頓罵,讓蔣晃自己坐公交回家。蔣晃下午被陳遠嚇到,堅決要和他一起走。徐卓不太情願的樣子,說自己還有事要去教學樓,讓蔣晃在校門口等他。

蔣晃雖然答應下來,但還是不敢面對陳遠那些人,悄悄跟著徐卓去了教學樓。走廊上有幾個女孩子等在那裡。蔣晃靠在樓梯間,認出其中一個是校花許蕊,心想徐卓真奇怪,追女孩為什麼要防著自己呢。明明自己早就和他說過高中不想談朋友的。

蔣晃本來不想偷聽別人說話,但是聽到他們的話裡提到自己的名字,還是忍不住探出半個腦袋去偷看。那幾個女孩簇擁著徐卓說個沒完,蔣晃站得腿都發軟,也只聽見「蔣晃」「上課」「操場」幾個詞,最後他們分別時那句他總算聽清楚了,因為徐卓越過那幾個女孩子看見了他,沒回答那句祝福:你們在一起,要永遠幸福啊!

蔣晃站在原地,看著那幾個女孩像是發現寶藏一樣蹦跳著離開,徐卓回避著他的眼神,快步到他身邊要帶他走。蔣晃的身體很纖弱,但這次徐卓沒有拽動他,兩個人就那樣無言地站在空空蕩蕩的教學樓裡,教室裡的鐘一分一秒地響著,之後是蔣晃的手機鈴聲,再之後是蔣晃自己的聲音,但回答這些的,只有徐卓的沉默和他的離開。

「阿卓,甲是不是同性戀的意思?」

蔣晃一周沒有上學,沒有人知道原因。陳遠也沒有來,據說是因為打架鬥毆滿了三次大過,校方把他開除了,但他的小弟說陳遠這次很狼狽,不是被打得狼狽,是嚇破膽。徐卓放學時被班主任留下。年輕知性的女老師很溫柔,沒有像同班女生一樣揪著他問蔣晃請假的理由,而是把一遝作業放到他的手裡,讓他去看望他的鄰居。

徐卓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載著風回到社區,把作業本扔進樓下的垃圾堆。他沒有去敲隔壁的房門,甚至沒有上樓。他走到車棚裡去找午餐肉,旁邊是消失一周的蔣晃。蔣晃沒有像離家出走的小孩那樣髒兮兮的,也沒有傷心發怒,他穿著乾乾淨淨的白襯衫,頭髮服帖地壓在前額,盤腿坐在髒亂的舊車棚裡看書。

徐卓看見那本書是《萬葉集》。他很想揶揄蔣晃在車棚看和歌,但他沒有。他也盤腿坐下來看蔣晃。午餐肉看見他到來想去親近,但是又看了看蔣晃,低嗚一聲滾進了後者的懷抱。

徐卓現在才覺得自己今天不該來。他在那天夜裡就給蔣晃傳了短訊。是,他是想用男同的身份博取女孩子的目光,這有什麼錯嗎,許蕊確實給了他電話號碼,而蔣晃也沒有因此失去什麼,蔣晃有什麼好埋怨他的。男孩低著頭,想不通蔣晃到底想要做什麼。

蔣晃越過書本去看徐卓,他一直在等徐卓當面跟他說明白,但當他真的來了,真的想到來車棚找到他,蔣晃又覺得不需要了。那天從教學樓獨自離開時,恍惚的他被陳遠那些人截住帶去他們的臨時住所,他本來覺得這只是普通的校園霸淩,他只要像在父親酒醉回家的每個夜晚那樣,用手臂捂住腦袋,蜷起腹部就可以了。但陳遠想要的不只是這些暴力,還有的,是他在那天下午的走廊才明白的東西。

蔣晃當時很清楚自己在經歷什麼。他被啤酒瓶捅屁股,還有掃帚,檯球杆一類的東西,他沒有反抗,全都很平常地當作是另一種家暴。他記得自己對陳遠說,我們單獨去房間吧,陳遠很驚奇地答應了,掐著他的屁股往裡走。在那個房間裡,他像父親一樣揮起酒瓶砸破了腦袋,只是他第一次做這事,不知道把酒倒掉,他砸的也不是母親的頭,而是自己的。

他記不得當時的頭有多痛,只記得有溫熱的液體順著額頭流下來,他去按痛的地方,眼前就全部變成鮮紅色。蔣晃看著陳遠連滾帶爬地逃出去,之後他就昏了過去。醒來躺在自家的垃圾堆裡,走出房間時父親給了他一耳光,讓他輟學,把欠自己的醫療費趕緊還上。

父親自顧自地躺回客廳,蔣晃看到垃圾堆裡立著幾個新的酒瓶,他認出來那是陳遠昨天帶過去的,其中一個給他的額頭上留下一塊痂。他站在原地不動,父親又不耐煩了,但他沒有像以前一樣抽出皮帶,只是蹬掉松垮的外褲翻了個身。蔣晃聽到他罵了句婊子養的。他沒說話,很安靜地把自己的褲子脫下來,疊好,默默地換上父親的那條,然後提著褲腿下樓,去扔今天的酒瓶。

蔣晃像目送陳遠一樣目送徐卓離開,這和上次不一樣,他只是很輕地念了一句《萬葉集》的和歌,徐卓就像見了鬼一樣飛奔出去。蔣晃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那輛帥氣的摩托車了,但他沒有像想像中那樣悲傷,他給午餐肉順著毛,狗在他懷裡發出舒適的低鳴,他把書高高地拋向遠處,落在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午餐肉被嚇到了,車棚裡發出輕微的嗚咽。

「真愛是什麼,予你以時間,予你以自由,直到你找到自我,我等你。」

蔣晃這幾天都重複著相同的日常,起床,做早飯,挨駡,倒垃圾,洗衣服,做午飯,挨駡,擦桌子洗碗,出門應聘被拒,挨駡,做晚飯,挨駡,睡覺。他以前沒想過自己會習慣這樣的生活,但現在他適應得很好。

有一天父親在他掃地時忽然叫駡起來,蔣晃趕緊出去,聽到門外的狗叫聲就知道不妙,趁著父親下達吃狗肉的命令之前沖出門外,把午餐肉送回車棚。他離開時給狗留了三天的肉,但現在多出了一袋狗糧和一個紅色的小盆。蔣晃抬頭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女性。他回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來,她是他的班主任,宋沁。

宋沁來找他的原因還是上學的事。雖然蔣晃在請假時編造了各種藉口,但她還是認為蔣晃不能因為父親的反對而輟學。不是因為父親。蔣晃沒說完,宋沁就露出了一種準備好的說辭都無用的疲憊感,但她還是強打著精神聽他接下來的話。

他不只是我父親,蔣晃說,他還是殺人犯,夏天剛剛刑滿釋放的殺人犯。他以為宋沁會像陳遠和徐卓那樣逃走。但這個年輕的女老師只是將一縷頭髮撩到耳後。她平靜地覆上蔣晃的手,說出了一句本應讓他心安,卻讓他的心臟比任何一個夜晚都要劇烈跳動的話:

「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學生,無論你的父親是誰,你都是我的學生。」

蔣晃在見面的第二天搬到了宋沁家,準確說是從原來的家離家出走。他仍然沒有去上學,他不能接受和徐卓同窗的場景,徐卓也不能接受,宋沁在這件事上很寬容,只要蔣晃願意學習,她也願意犧牲自己的空余時間給蔣晃補課。

在宋沁家的日子裡蔣晃時常會想起那個車棚,不只是因為那裡曾經發生過很多改變他身份的事情,也不完全因為午餐肉還在那裡定居。宋沁那天和他談話,臨走時問了他一個問題,他當時沒能做出回答,時至今日他在心裡隱隱約約有了模糊的輪廓,但他還是不能堅定地告訴宋沁他的回答。

宋沁待他像是對待自己親生兒子一樣。這種感覺既讓蔣晃感激又讓他失落。他知道以宋沁的年紀不會有他這樣大的孩子,說起來,他們之間僅僅差五歲而已。撇開師生關係,他們走在街上人們總會認為他們是姐弟,而他更期待人們認為是別的關係,但即使是化妝品和花店的售貨人員也從未這樣認為。

蔣晃覺得這可能是因為他的長相太過稚嫩。他想起以前那個醉鬼說他繼承了他母親外貌的事,於是他從這一刻開始怨恨那個他已經記不得長相的女人,他把應有的情欲都轉移到了宋沁的身上。這是很自然的事,蔣晃告誡自己,宋沁把他接到家裡時就應該想到這一點的,也許她也有一樣的想法呢。他這樣想著,又去感激那個賜予他好皮囊的女性。

蔣晃在宋沁家寄住時會幫她做些家務,雖然宋沁總讓他以學習為重,但他總是堅持如此。他沒有告訴宋沁這和他在自己家做事的感覺完全不同,也沒有告訴她自己在這期間曾經窺探過哪些隱私。其實只有宋沁的私人照片而已,蔣晃想,如果宋沁年輕五歲,許蕊根本沒機會成為校花,他這樣想,做家務時就更賣力。

這種隱秘的關係一直持續到高三上學期的期末。蔣晃在宋沁家住得讓他自己也犯難,趁著考試成績出彩,他就打算找個包吃包住的寒假短工。宋沁意見很大,她覺得蔣晃只是想為不務正業找理由,一口回絕,斷了他的心思。蔣晃知道宋沁一向口風軟,死纏懶打之下宋沁只好同意,但也規定了每週的假期小測,蔣晃歡喜於不必和年歲相仿的老師朝夕相對,也滿口答應。

尋常掙錢的假期工無非也就是郵遞和餐館,蔣晃對自己的體格有數,轉頭投奔速食店的服務生應聘。老闆看他外貌上等就留用,蔣晃正高興,不想第一天任職就見到最不想遇見的徐卓。說起相貌家世,他們兩人確實相似,徐家父親在外幫工,徐卓出來勤工儉學也正常。蔣晃沒有把徐卓往壞處想,見面也就不覺得尷尬,直到寒假尾聲時徐卓在後門堵他,蔣晃才在車棚那天後第一次和他面對面談話。

徐卓在那個晚上與他說的話,蔣晃已經記不真切,只是記得言語如刀,刺得他淩晨冒雨去宋沁家。按門鈴無人開門,他想起週末小測定的是第二天十點,就抱膝蹲在她家門口守著。

徐卓沒有像以前一樣來追他,蔣晃就知道宋沁問自己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但他不願意把已知是錯的答案填上。他沒有用宋沁留在地毯下的鑰匙開門。他清楚,只要明天的太陽升起,這扇門,這個房子,這個人,通通與他再無瓜葛了。

蔣晃裹著濕透的衣服往樓頂走,每一步都留一個濕漉漉的印子。換作以前,宋沁肯定要說他,又心疼他淋雨感冒,親自去廚房煮姜湯給他喝,又把新買的衣服讓他換上,蔣晃只要把自己裹在被子裡舒舒服服地出一身汗,病好後替宋沁將這些爛攤子收拾了就好,即便是收拾,他也甘之如飴。

現在他只能走到天臺上等日出。陽光烘在他身上,暖得他打顫。不知不覺,蔣晃就在一片潮濕裡睡著,他記得書上說胎兒在母親子宮裡也是被羊水包裹,溫暖濕潤,他就懷著回到嬰孩時代的夢睡過去,期待著醒來後能見到清醒的父親,能見到賜他面龐的母親,不再遇到一個帥氣的男孩,不再跟著一個溫柔的老師回家。蔣晃懷著這樣的情感闔眼,饜足地跌進一個又一個幻夢。

他是被太陽光照醒的,現實的陽光射在他的眼睛上,他迫不得已醒來。手機上顯示著十一點,兩個來自宋沁的未接來電,兩個來自徐卓的未接來電,更多的是來自速食店老闆,和一條房東收租的短訊。蔣晃這時才想起那個醉鬼,他緩慢地撥通父親的電話,沒有人接。

蔣晃在渾身上下摸了個遍,摸出兩張五塊紙幣,七枚一塊硬幣,三枚五毛硬幣,還有一些從他口袋的洞裡漏進褲子裡。他提起褲子,叮噹作響,就把外褲脫了疊在地上,零錢擺在褲子上。

他給速食店老闆發了一條短訊,希望老闆把寒假結餘的工資給他父親。留住址時他又收到一條老闆的短訊,說他因為曠工,這一個月的工資都扣成誤工費。蔣晃盯著這條內容看了一會兒,抬手把它刪掉後繼續把住址寫完,發給老闆。

高樓的冬風把他衣服吹硬了,把他的的手吹僵了,他努力地朝著手哈氣,在捧著的螢幕上凝結出一層霧。他看不清內容,只能一條一條回電話。他再次給家裡打了電話,還是沒有人接,他就去給徐卓打。按號碼的時候他很吃驚自己能把他的號碼背下來,撥過去時徐卓沒說話,他也不說話,好像是兩位武士在比誰的馬兒更慢到終點,他們都不肯先開口。

好吧,徐卓說,你贏了,我向你道歉,我不應該拿這種東西搏女孩子喜歡。你走之後一周許蕊就把我拉黑了,她說我不負責任。蔣晃抵著耳朵去聽,他從風聲和喧鬧的人聲中分辨徐卓的聲音。因為信號不好,他站到欄杆外面去捉信號,但人聲越來越吵雜。

所以,既然我都道歉了,你什麼時候來學校,我保證,沒有人會說你閒話的。

蔣晃很想像以前一樣笑一下,但只是發出了一聲嗚咽,像那天車棚裡的午餐肉一樣的嗚咽。

我夏天就回去。他很和氣地說。你要記得騎摩托車來載我,我要吃三明治。

他的最後一個電話打給宋沁。宋沁的聲音聽起來很慌張,他不能確定這是因為她也成了吵雜人聲中的一員,還是因為她身旁那個低沉的男聲。

他沒有管宋沁的詢問。無論是問他身處何方,還是問他原因。她問的是什麼的原因?蔣晃一時難以思考,是他為什麼站在天臺,為什麼不去她家,還是為什麼不去上課,或者更早,為什麼沒能站出來,沒能救那個女人,沒能救那個殺人犯。

蔣晃好像又回到他的童年,醉酒的父親,揚起的酒瓶,滿臉是血的母親,之後是狗的狂吠,制服、警棍、鳴笛,簡單地構成他淪落至今的一切。

為什麼,從一開始就應該問出來的,為什麼沒有人救救我。

老師,您之前問我的那個問題我有答案了,您要聽嗎?

他沒有管宋沁的回答,自顧自地說。把他這些年的幻夢打碎,把自己從殘渣裡撈出,拼湊成一個嶄新的舊瓷瓶。這個瓷瓶還是那些夢嗎,或者只是一些無人救贖的現實而已。

我愛過徐卓,在他欺騙我之後;我愛過你,在我認識你之前。我深深地愛著的人,從來是我自己。

蔣晃癡癡地鬆開手,人們仰望一個破碎的瓷瓶隨風飄蕩,結束在風吹不到的地方的,是他年輕而又晃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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