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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佛祖不在一号线》

传说只要坐十圈东京地铁一号线,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设定:传说只要坐十圈东京地铁一号线,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佛祖不在一号线》 by 纵歌(封面是自己画的,可以收藏,禁止私自转用)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七圈、第八圈、第九圈……


他咬着指甲盖默念着。等环状线再一次经过新宿西口站时,他忍不住颤抖起来。


第十圈,终于到第十圈了。


只要这一圈下来,佛祖就一定能帮他实现愿望了。


他的心脏跳的越来越快,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不受控制。线路图上的圆圈一个接一个闪烁着,快了,就快到了……


他闭上眼睛数着还剩多少的站,全然没有注意到,耳边人群的喧闹声正在渐渐消失……


地铁驶向无尽的黑暗。




“警长,又是一起失踪案!”


加藤隼半阖的眼睛动了动,手指夹着燃着的烟。他接过实习警员慌忙递来的卷宗,啪地扔在桌上,“这次有什么不同?”


“还是老样子,监控黑屏了一秒,一下子人就不见了,身边的人也没什么反应。真是闹了鬼了,怎么这么大个活人不见了,大家都没看见似的?”


“又是个孕妇吗?”


“不是,这次个一米七八的大男人,体重有八十公斤。拐卖大概是不可能了,没有罪犯会挑一个这么难下手的对象。”


办公室登时议论纷纷。这是本月的东京第八起失踪案件了。失踪者均是在乘坐一号线地铁的途中,消失不见,几天后家人报案寻找。


一时间,各种阴谋论在网上传的满天飞,上头的压力一层层地往下叠,再不给出一个结论,警视厅总要挑出一两只替罪羊出来谢罪了。作为负责此专案的公安部警长加藤隼,压力是首当其冲的。


“会不会……那个传闻是真的?毕竟,他们身上唯一的共性,就是都坐了十圈地铁。”


“胡说!”加藤隼一拍桌子,“哪有这种离奇的事?都是迷信!肯定是犯罪团伙用了什么我们破解不了的技术,只有这个可能!”


来实习的警员被吓得噤声。这个年近六旬的老警长在警局声望颇高,据说在当警察前,他是日本陆空队的少校,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


见过死人的人,威慑力明显强了许多。尤其是加藤隼,如同他的名字,拥有鹰一般的眼睛,任何取样中细小的疏漏都不会被他放过。


“这次失踪的人,是做什么的?”加藤问。


“他现年五十,很小的时候就参军了,退役后在四处干体力活,一直没有正经工作。十几年前妻子患癌病逝,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


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人啊。加藤隼深深吸了口烟,凝目远方,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半晌后,他把烟头按死在烟灰缸里,“我去一趟一号线。”




东京地铁一号线,新宿西口站。站台的挂钟指向晚上八点,日期显示着:1995/12/13。


加藤隼紧了紧有些单薄的长风衣,眼睛在黑色的宽帽檐下,扫射着来来往往的人。


一号线和其它线路一样,修建于二战结束后不久。1965年,持续了整整三十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中国宣告投降结束。轴心国均在全球各地建立了殖民地,借助东亚低廉的劳工和煤矿,日本经济腾飞,科技发展迅速,紧接着就是过度开发导致的环境污染。


1972年,东京发生烟雾事件。雾霾漫天,大批居民感染了肺炎和支气管炎,两个月内死了将近五千人。许多土质已经被污染,不可再生。次年,日本政府终于决定,把整个东京迁入地下,地下铁路运营而生,城市以地铁站台的名称,划分行政区域。


直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新一代东京人,早已适应了地下的生活。


“你听说了吗?又有人失踪了。”


“那果然是真的吧,只要坐满十圈,就可以见到佛祖。那些人一定都去了极乐世界,不想再回来了。”


“你想试试吗?”


“今天?”


“今天。”


“好啊,试试就试试!”


一对年轻的情侣引起了加藤的注意,赶在车门关闭前,加藤跟他们上了一号线。


这趟列车自失踪案以来,已经被警员们搜罗不下过几十次。然而,都一无所获,一切证据都显示它只是一班普通的地铁。


失踪案增加到第七起的时候,他们也曾申请停运一号线。但是一号线所承载的人流量相当大,地下公路的运转效率远远不及地铁,关停一天,城市系统就可能陷入混乱,造成民众恐慌,于是被驳回。


至于那个传闻,警长加藤不信,也没有警员敢去尝试。此刻,听着那对情侣像讨论今晚吃什么那般讨论这种灵异传闻,加藤不由得也有些动摇。他竟有些想阻止他们尝试下去。


然而,还没有坐满十圈,就已经到了末班车的时间。望着情侣失望离开的背影,没能看到结局,加藤不知是该惋惜还是庆幸。


回到了出发的新宿西口站后,零星的乘客都快速出了站。偌大的换乘站,平时热闹拥挤,此刻只有加藤一人,寂寥得出奇。


这是最后一个失踪者失踪的站点。加藤回忆着监控的画面:那个男人低着头,拇指抵在唇边,非要说的话,姿势略像在祈祷。画面黑了一下。到站开门的时候,座位已经是空的了。


他们也挨个把录像里的人都找来审问过,怀疑过会不会是个多人的犯罪团伙。但所有人均说不记得有看到那个人在,或者正专心在干别的事,没注意到。前几起失踪案也是如此。


一阵阴风袭来,加藤定了定神,忽然看到一个人影,瘆得发慌。定睛一看,是大理石地板的反光的倒影。


加藤苦笑着,终究是年纪上去,眼神不好了,连他这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开始疑神疑鬼。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空军勋章,摸了摸上面被光滑的纹路。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等他把勋章放回口袋时,眼神已经变得如从前般坚定。




“喂,加藤,还赖在这里做什么,走了啊。”


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战友正在叫他。他站起身,抽出刺刀,小女孩已经不动了。他盯着她的尸体,这是他第一次没在高空上抛下炸弹,而是在地面上动手杀人,有些陌生。


这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是在他们解手完闲聊时突然闯进来的。她面黄肌瘦,大概是来讨粮食的,只可惜撞到的是停下来修理飞机的日军,把性命也赔了进去。


随着她的挣扎,她手上的手链被磨断了。但女孩还死死攥着手链,加藤把她的手指掰开,发现那是一根朴素的红色细绳,特别的是中间打了一个精巧的结。


“这玩意还挺好看的。”加藤隼把绳子捏在空中。


“沾了血的你还要?真脏,下次直接去抢个新的呗。”


“你知道这是什么?”


“知道啊,中国结,支那人保平安的嘛,有个屁用,快扔了。”


加藤复而盯着那绳子看了几秒。刺鼻的血腥味飘了上来,他扔掉绳子,准备上飞机离开。


“妈妈……”


加藤心里一凛,小女孩似乎在呓语。他回过头,女孩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一动不动。但他总感觉她盯着自己的背后,让人心里发毛。


“喂,你在等什么?”战友喊他。


“马上!”


加藤不由得走了回去,用军靴踢了踢女孩的胳膊,确认真的死透了。就在这时,女孩的眼珠移向了他。


加藤浑身冰冷地惊醒,揉揉乌黑的眼袋。


“怎么最近老是做噩梦……”


时值六点,地下城的照明还未全部开启。加藤下了床,洗漱过后,往嘴里塞了几个刚从冰箱拿出的超市装玉子卷,从直饮水龙头里接了一杯水,作为早餐。


加藤看了看表,打开家门,迈进黑黝黝的人行隧道。一会就是他跟警察细宏彦碰头的时间了。


他准时到了地铁站,细宏彦来的比他更早,谁叫他有多讨厌办案时迟到是出了名的。今天他们打算乘上一号线的首班车,坐十圈地铁看看会发生什么。


为了不引起太多关注,加藤隼只叫上了细宏彦,一个刚通过了实习期的新警察。细宏彦清楚,这也是保全警长的面子。万一什么都没发生,岂不是很尴尬。


加藤走到站台边等车,细宏却指了指反方向,“我们应该坐那边的。”


“为什么?”


“据说在一号环状线的正中央,曾经有一座寺庙,里面有一尊非常灵的佛像。按照佛教的习俗,我们应该按顺时针绕。”


“好吧,真是麻烦。”


加藤突然发觉,今早还没抽烟,此刻有些犯瘾的烦躁。


首班一号线地铁上,前两圈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上完夜班衣衫不整的人,服务人员和工人,以及背着书包的学生。加藤处在地铁列车的中段,时不时就望望两头:一切正常。


紧接着,第三圈、第四圈、第五圈,正值到了早高峰顶峰,上班族们密不透风,加藤和细宏被挤扁在一个小角落里,几乎无法呼吸。


这真是要我去见佛祖啊。年近六旬的加藤隼不禁感慨道。没人给他让座,人们都各自低着头休息。


二战后,迅猛发展的经济带来的庞大的工作量,压垮了每一个人的肩膀。其实除了东京地铁失踪案,发生最多的案子的类型就是自杀了。


第六圈、第七圈……加藤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坐到第几圈了。他只能估摸一趟下来需要四十分钟时,那么十圈应该是下午一点左右结束。


他看着转着圈的秒表打发时间。这几天晚上没睡好,他不知不觉小憩了一会。


下午一点,一号线回到了他们上车的新宿西口站,加藤获释般松了口气,早已在口袋里拿起香烟盒,“什么能见到佛祖啊,果然都是胡扯,浪费了我一上午时间……是吧,细宏。”


“细宏?”


“细宏彦?”


加藤抬头,四周都是陌生人。


“喂,你们看到了吗?刚才坐我身边的那个男人去哪了?有谁看到了吗!”


人们瞧着这个激动地站起来的中年男人。明明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坐着,旁边是一个不知道为什么从发车起,就没人愿意去坐的空位。




最后一名失踪者叫泽野友树。加藤隼没打招呼,就单独过来拜访他家了。自从细宏彦消失之后,他发现这件事远远比他想的要复杂。但是就这么回警视厅交代,恐怕会闹出更大的乱子。他决定再独自调查一会。


年轻的妇人接待了她。那是泽野友树的女儿,已经离婚,单独抚养着智力低下的女儿。战后,健全的孩子仅占所有新生儿的30%。在一号线失踪的人当中有孕妇,很可能是在祈求孩子的平安。


“坦白的说,我爸爸有战争后遗症,”妇人给加藤端来了茶,“自从妈妈过逝后,他就一直很恍惚,经常陷入回忆,半夜也老是做噩梦,大叫着‘对不起’醒来。


“他是个善良的人。征兵的时候懵懵懂懂的,被长官逼着才第一次动手杀人。后来去到中国,他认识了一些中国人,很喜欢他们的文化,他开始觉得不应该发起这场战争,至少不该参与。他说自己尽可能在战场上放空枪,但还是因为参了军感到很愧疚。


退役之后,他的病情严重到甚至没法出门工作,他也不敢跟医生讲,怕医生供出来他对中国人的同情,把他放水的行为当作犯罪。后来妈妈患癌,家里也拿不出多少医药费……他一直都很后悔,说要是能回到当年就好了,他一定会做不一样的选择。”


加藤隼忍不住哼了一声。真是逃兵的想法。打赢战争的确带来了沉重的负担,但真正的士兵也不应该放弃自己的祖国,而是该与它荣辱与共。


不过,这倒是让加藤想起来,细宏彦在地铁的噪音中说过的一段话:


“有社会学家分析说,失踪的人几乎都经历过二战,而且有很多人在精神科有就诊记录,被诊断为战后PTSD,很可能是需要这种仪式来净化心灵……”


他从来对PTSD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当时他只想着抽烟,没有听进去。毕竟日本是战胜国,战胜国哪里来的PTSD?


尽管最近,他居然也做起了和战争有关的噩梦,他只归结为自己上了年纪,喜欢胡思乱想。


第一次看到本国的畸形儿时,加藤想起报纸上南京屠杀比赛照片上面的孩子。有人说,那些畸形儿就是曾经在南京死掉的孩子的转世,投胎来惩罚那些犯下罪行的父母。也正是由于这个传闻,寺庙的香火近几年越来越旺,连坐一号线十圈,佛祖就会帮你实现愿望这种胡扯,都流传甚广。


加藤一向把这些教徒,都视为精神懦弱者。畸形儿只是辐射的产物,只是因为日本现在的科学技术还不够发达,否则肯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在两人交谈期间,小女孩一直痴迷地捏弄着手上的什么。待加藤看清,昨晚的噩梦触电般地闪过他的脑海。


“你怎么敢让孩子玩这个,这是违禁品!”


“这是我爸爸的遗物,凭什么不能给小孩玩?”


“这可是中国的东西,”加藤瞪着那个在梦中出现过的绳结,”别忘了他们在战争中杀了我们多少人!”


“那又怎么样?如果孩子都没法自由地玩玩具了,那打赢的这场战争,又能有多伟大?”


“挨了三颗原子弹也没有投降,这难道还不够伟大吗?!要是那时候投降,现在全日本都是别人的阶下囚!”


“可现在地上还能住人吗,菜结出来了也不敢吃。很多孩子都受到辐射影响了,还有那些畸形儿,有谁会管吗……”


不顾妇人幽怨的眼神,加藤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等他回过神时,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地铁站的出口前。


正是一号线。


我要证明这一切都是一个该死的骗局。他头也不回地迈了进地铁。




加藤闭目养神,直到第十一次来到同样的站点。


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而且还在地铁上,四周还是或站或坐的人群。但这些人穿着奇装异服,鲜艳得让人迷了眼,女人毫不顾忌地露出大腿,表情也丰富许多,像是在演话剧。


加藤下了地铁,热浪扑面而来。头顶是一望无际的碧空,他掐了掐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列车在铁轨尽头骤然缩小。他没想到原来地铁也可以在地上跑。


新宿车站依然热闹。附近的高楼鳞次栉比,组成了一个雄伟的王国。玻璃幕墙映着蓝天白云,加藤很久没见到如此耀眼的光线了,他用手掌遮住眼睛,避免刺激。


“看那个大叔,穿的好厚……他不热吗?”


“人家估计是在Cosplay呢。”


加藤确信,他肯定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了。空气、温度、人群,还有令人炫目的蓝天,这绝不是在如今的日本能看到的。可公共设施上使用的仍是日文。就好像,这里是另一个日本。


他倏地想到:如果他坐了十圈地铁,来到了这里,是不是证明那些失踪者也跟他一样?


出了站,他找到最近的一个警察署。本来在打盹的前台警员被他的气势汹汹吓了一跳。


“请问你们认不认识一个人,叫泽野友树?”


“泽野友树?”警员愣了一下,“您说的是那个名人泽野友树吗?”


“名人?”


“是啊,历史课上的嘛。就是在南京保护了十几个孩子,结果被军方乱枪打死的那个人?”


这回换作加藤愣了。警员友善地笑笑:“您要是想了解更详细的话,可以去我们的近代历史博物馆。里面有从一九三五年对华战争后的所有资料,最近还在播一些纪录片。听说为了办这场展览,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


“为什么要办展览?”


“今年是五十周年啊,从战争结束后算起。”


“什么战争?”


“当然是二战,日本投降之后啊。”


加藤隼怔怔地听着。他逐渐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


“历史博物馆离这不远,门口左转就是。”


加藤隼的目光朝那边飘去,但他的脚始终牢牢被钉在原地,像灌满了铅。


视线掠过警察署的电视,上面正在播今日新闻。画面中央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加藤隼一怔。


“来自中国研究国际关系的学者,梁景秋教授,即将结束在东大客座教授半年的任期。梁教授作为二战经历者,至今致力于日中两国的文化交流。临走前她将在东京大学公共教室举办一次中国结编织工作坊,欢迎感兴趣的各界社会人士来参加。”


“以前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非要打仗……”


二十出头的警员边看新闻边感慨道,但没有得到回应。他抬起头,发现那个奇怪的大叔早已不见踪影。




赶到东京大学公共教室前,加藤设想过无数种情形:他只是认错了人;对方早已回国了;工作坊的时间不在今天……


可等他踏进教室门时,工作坊刚刚开始,恰好还有一个位置。他知道那是留给他的。


一切都在为他引路。在踏上一号线的那一刻起,仿佛冥冥之中就有只手,把他推到了他的历史面前,逼着他直视另一种他不敢想象的现实。


“今天我们要学的是二回盘长结,是最常见的一种中国结编法。首先准备两根绳子,先编左边这根,用大头针辅助,做两个V字型……”


参加工作坊的人也各式各样:穿着校服的小学生,打着领带的工薪族,扶着拐杖的老婆婆……坐下后,加藤只敢盯着手上两条普通的短绳。他紧绷的神情显得格格不入。


梁教授的面孔很模糊。加藤向来锐利的视线在此刻变的很不好使,只是隐约知道她也上了年纪。她讲日语的方式十分轻柔,听不出口音,跟个地道的日本人没什么区别。


很快,加藤就跟不上编织步骤了。两条原本毫不相干的绳子,互相紧缚,在无数种缠绕的可能性中确定了一条路径,就能呈现出一种更立体扎实的模样。但从此难以解开,无法倒退。


加藤对手工活很不熟悉,结打的有些歪曲。因为编的不利索,梁教授特意过来帮他抽线。他一直低着头,藏着自己的手抖。


工作坊结束后,他如释重负,却没想到梁教授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可以吗?”


“怎么?”


“谢谢你来参加工作坊,很少有军人愿意来参加这种活动。”


加藤避开了视线,表示默认。看来即便不开口,气质还是暴露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当年日军入侵中国时,食物紧缺,有一次我出门找吃的,碰到了两个日本空军,好巧不巧,我手腕上的平安结掉了出来,被其中一个人发现了。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那个日军没有把刀刺进我,而是骗他的同僚,我已经死了,还把平安结悄悄放回了我的口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死在了这场战争中,不过……刚才看到你,总觉得似曾相识。”


加藤隼心里咯噔一下,“你肯定是认错了。”


“是吗?”


“我没有那种经历。我也没见过你。”


“好吧,”梁教授笑笑,“没经历过那么残酷的事情,也好。”


“既然中国结会让你想到残酷的记忆,为什么还特地来这里教人如何编它?”


“我一直觉得,这个小结当年救了我一命,让那个人不舍得杀我了,”梁教授叹息一声,“一种文化从来不可能变的残酷,变的残酷的只可能是个人。我想,当意识到对方也有自己的文化,并且和自己同样坚信这种文化的力量时,就不会那么容易变的残酷了。”


“……但人就是比想象中残酷。那个放走你的人,也可能同时杀了很多人。”


“可能吧。但他那一瞬间的决定,拯救了我的一生。或许中国结,像它的别名平安结一样,有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在。这种力量,跟国界没有关系……哎,我又在神神叨叨了。”


梁教授递过自己教学时编出的结:“这个送给你吧,祝你平安。”


加藤隼盯着那红色的中国结,它牢牢绑住了他的视线。那是鲜血的颜色。许多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闪回,但不同于他看到自己军勋时的感受。


他又回到十九岁那年,战争正打的昏天暗地,他们以上前线为乐。长官说他视力很好,有飞行的天赋。在空中轻盈地抛下炸弹,可以让大陆的一角漂亮地炸裂开来,而地上的悲苦恸哭,与上面来去自由的人无关。


他对底下的人没什么兴趣。唯一的乐趣,就是和同龄的飞行员们比谁炸弹投的又快又准,最大面积的摧毁了满洲古老的建筑群。他身为一个十九岁男孩,相信未来不会有比现在更荣耀的时刻。他可是在报效祖国。


但那个小女孩是个例外。他看着刺刀在她凸起的肋骨处一进一出,本就瘦得干瘪的身体,流出的血都无法包裹住她。他想起自己是怎么粗暴地堵住小女孩的嘴巴,想起小女孩在临死前找妈妈的呓语,想起那根断掉的红色绳结,被血沾成了深色,黯淡了下去。


在他眼里,这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些使用不同语言的异国人之间,不是我征服你,就是你践踏我。谁活了下来,谁的文化就是更先进、更强大、更值得保存的。


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在服役时,长官这么教导他们。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符合自然规律的举动。就算他们不做,未来也会有人这么对他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可为什么,这个差点死在刺刀下的小女孩,现在会出现在他的国家,讲着他的语言,被东京大学聘请,让那么多日本人模仿着她的文化?如果日本在这个世界里是败者,她不应该蔑视他们,对他们憎恨万分,就像他们一直做的那样?


加藤隼吃力地去解释这件事。但越是费力,他的信念就越在崩塌。属于他的光荣历史不复存在,成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注脚。


加藤沉默了半晌,似乎艰难地在找出一个答案。最终他说:“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


“请讲。”


“如果你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该怎么返回原来的地方?”


“这个,原路返回不行吗?”


加藤顿悟般地抬起头。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赶时间。”


中国结仍躺在梁教授伸出的手心里。


“带上这个吧。”


“对不起,我不能收。”


梁教授不解地看着男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东京地铁一号线。加藤望着站牌上熟悉的大字:新宿西口。


按照他的推论,从这里起再坐十圈地铁,应该就能回到之前的世界。尽管还不确定原因,但一号线肯定是连接两个世界的一条通道……这里里的一切都在让他瓦解,他必须尽快找到回去的路。


一句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加藤的思考。


“警长,你也来了啊。”


加藤没想到细宏彦变得如此花里胡哨:穿着印有夸张英文单词的T桖,背着一个红色波点帆布包,脑袋上还顶着两个滑稽的黑色圆圈,活像是个吉祥物。这是在那边送都没人要的东西,因为不实用。


“警长,你这是要回去吗?”


“你知道怎么回去?”


“不清楚。不过我猜再坐十圈,就能回去了吧。”


“那你为什么不回?!”


“为什么要回?我已经来了一个月了,很适应这里的生活。”


“你在说什么?你前天才失踪的!”


细宏显得有些困惑。“留下来不好吗?虽然这里的科技发展比那边晚了一些,但没有那么严酷的等级制度,环境也好多了,还出现了很多有意思的流行文化,动漫什么的……”


“那又怎么样!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可是输了啊!”


“但你不觉得这边的生活要好很多吗?没有冷战、没有污染、没有文化隔离,日本也没有因此灭亡——这才是一个民族欣欣向荣的样子。”


加藤抽了抽鼻子,但也没说什么。


“说真的,警长,来到这里之后,你真的觉得那边的日子是人过的吗?”


“……”


半晌,加藤隼抬眼道:


“我必须得回去。”


细宏彦叹了一口气。“干嘛非要回去呢?可能在这里,您的妻子就没有被他们——”


“够了!”


日本为了打赢二战,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加藤很清楚。他咬紧牙关:“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边才是我经历了一切的地方。”


“好吧,明明这里有更幸福的生活,但您真下定决心的话,我也就不挽留了。”


穿着牛仔短裙的女子踩着凉鞋匆匆赶来,她左右手各拿着一个奶油冰淇淋,挤到细宏旁边。


“好了,我们快出发去迪士尼吧——这位是?”


“是我之前在警队里的前辈。”


“咦,你没说你当过警察啊?”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加藤前辈——”


细宏彦转头,发现车门已经关闭。人们比肩接踵,模糊成流动的肖像,分不清每个人的面孔。




“我回来了。”


“加藤警长!你没事吧!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


“担心我干什么?不就半天没见。”


“你失踪了快一周了!”


“一周?”


“是啊,你看看今天是几号!”


加藤了然,看来这边的时间流速跟那边不同。他环视着年轻警察们迷茫的面孔,“那么,我跟你们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加藤拿到辞退信的时候,并不意外。反正那些失踪的人应该没死,他也不想再干警察了。至于他描述的那另一个世界,警视厅大概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相反,他们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前公安部警长精神失常,因此办案迟缓,请大家谅解,十分抱歉!”随着失踪人数依旧持续上升,厅长还是一个劲地在新闻里道歉。


不过,警视厅承诺会给加藤很好的退休待遇。想想那些被他剥夺了生命的人,自己还能衣食不愁的活过半百,一丝苦笑浮上加藤的脸庞。


在结束之前,加藤把自己的存折塞到了泽野家门的门缝里,那里面有他这些年攒下来的所有工资。接着,他来到通往地面的直升电梯处。这是从地下城唯一出到地面的方式。


他出示警察证件,没有人敢阻拦。只在电梯关门前的最后一刻,工作人员反应过来:


“您带了防护服吧?”


他没有回应。


传闻中的寺庙的方向并不难找。因为地上早已被夷为平地,寸草不生。他缓步踩过干裂的道路,弹坑让它变的坑坑洼洼。


他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几口,好让肺从这些逆风的烟雾中汲取氧气。风夹杂着锋利的沙砾,擦过他的脸颊,风衣猎猎作响。如果他带了空气质量检测仪,此刻应该会尖叫着直到失灵。


但他继续前进着。在浓雾的尽头,隐约透着巨型排烟柱的轮廓。它们源源不断地把地下的废气排向天空,使得地面更像在地下。最终,他发现地平线上的那块小凸起,正他要找的寺庙。在废墟遍布的大地上还保存基本架构,像个奇迹。


加藤跨入崩裂的木门槛。四周了无人烟,只能听得见大风呼呼刮过破窗,掀翻窗纸的声音。自从战争开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寺庙了,对礼佛的流程有些生疏。


油钱箱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加藤塞入备好的香火钱,把自己系的中国结放在供奉台上。他退后几步,二鞠躬、二拍手、再鞠躬。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在抬头的一刹那,他看见灰扑扑的金佛的嘴角,笑意更深了。


“唉,视力又下降了吗……”


加藤揉揉眼睛。但这一次,他希望自己没有看错。他走出黯淡无光的寺庙,烟雾将天光掩盖密不透风,像一顶巨大的黑色盖帽,要压灭地上所有生命的火焰。他说不清肺部的窒息感是由于空气,还是这可怖的景象造成的。


双眼已经因为风沙而湿润了,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他燃起一根烟,让自己清醒一点,确保能完成接下来的步骤。


拉开背包,里面躺着一把干净的匕首。加藤隼释然地舒了一口气。


今晚一定可以睡一个,迟来几十年的好觉了。


他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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