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俊文
潘俊文

笔名沙丘,记者,凹凸镜DOC主编,自由撰稿人。

爷爷奶奶的村庄:他们像谈论收成一样谈论“死亡”

在故乡沦陷的大背景下,雷钊试图通过爷爷奶奶乐观、知足的日常生活观,留下乡村最后一丝朴实和温存。但是,似乎谁也无法回避背后的残酷,他们的生日常正好映照着中国城镇化加剧,留守老人的悲苦现实。

如果《四个春天》是城镇老人的诗意生活,他们多才多艺,温馨浪漫,那么《爷爷奶奶的村庄》则是更普遍农村老人的无奈,看似平淡,实则心酸。

◇纪录片《爷爷奶奶的村庄》剧照

 

他们像谈论收成一样谈论“死亡” 

采访撰文:潘俊文

 

“去年过秋来死了六个呢?”

 

“人吧,它愿意叫你多暂(啥时)死就多暂死。”

 

“跟咱这年纪,80朝上就算上半流了。70来的多,80的就少。”

 

“你看人家佳卉家,四儿家,又有吃又有喝又有钱,人家都死了。”

 

“俺也不寻思这个,过一年算一年。”

 

秋日午后,村里,阳光洒在铺满玉米的路面上,啄食的麻雀受野狗惊扰,扑棱着翅膀四散而去。一旁,穿戴着相似棉坎肩、紫头巾的老婆婆们坐在小马扎上,眯着眼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们像谈论吃饭、谈论收成一样谈论着“死亡”。

 

这是雷钊的爷爷奶奶的村庄,也是他纪录片《爷爷奶奶的村庄》里的片段。2014年,因为得知老家要拆迁,他从北京回到爷爷奶奶家,开始进行纪录片创作。年逾八十的爷爷奶奶是留守老人,他们相濡以沫地过着平淡的生活,随着拍摄展开,村里像他们一样的老人开始走入镜头。


这些留守老人是村里仅剩的“人气”,其它的大多数人家,房屋已经坍塌,院子里长满野草。纪录片中,新的社区规划已经发布,不久村庄就会被推平,建上统一的小区,“生死”、“儿女”、“拆迁”成了老人们的主要话题。他们相依为命,苦中作乐,他们无法与城市里的儿女生活,他们孤独地拥抱基督教,他们活一天算一天……

 

在拍摄过程中,雷钊常常刚支起三脚架,什么也没说,老人们们就先低头抹起眼泪。“话到嘴边成了哽咽,可能是太孤独,太久没人听他们说话了。”雷钊跟着奶奶去邻居老人家,老人讲自己儿子不让她到城里,以后死在老房子都没人知道,说着说着哭了。“你们明天还来吧?”临走时,老人希望雷钊和奶奶第二天再去看她。

 

纪录片中,雷钊爷爷奶奶的日常成为难能可贵的温馨一刻。爷爷给奶奶穿针、剪指甲、打吊瓶,他们一起看电视、一起做饭、一起逛超市。爷爷拾到一根鸡翎毛,觉得漂亮,会塞到奶奶手里;在超市爷爷指着一件红大衣说好看,奶奶却嘟囔着“跟猫舔的样”;奶奶缝被子叫爷爷帮着穿针,半天没穿上,奶奶开始唠叨,爷爷自嘲,“你看看村里,能有个老头子给穿针就不错了。”

◇纪录片《爷爷奶奶的村庄》剧照


在故乡沦陷的大背景下,雷钊试图通过爷爷奶奶乐观、知足的日常生活观,留下乡村最后一丝朴实和温存。但是,似乎谁也无法回避背后的残酷,他们的生日常正好映照着中国城镇化加剧,留守老人的悲苦现实。

 

可以说,如果之前大热的《四个春天》是城镇老人的诗意生活,他们多才多艺,温馨浪漫,那么这部纪录片则是更普遍农村老人的无奈,看似平淡,实则心酸。


导演访谈

 

凹凸镜DOC:《爷爷奶奶的村庄》和您之前的《故乡的秋冬》有怎样的联系?最初是什么样的契机开始关注故乡,拍摄自己的爷爷奶奶?

 

雷钊:《故乡的秋冬》里我拍了三代人的生活,主要有三条线,中年的一代(我大爷和大娘),耕作,干零活,去工地打工,喝酒,一唱一和地拌嘴,给儿女攒钱结婚买房等;老年的一代(主要是我的爷爷奶奶)沉湎于饥荒时期的往事,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聊自己的境遇和人生,聊拆迁,互相取暖互相打趣;年轻的一代(主要是我哥哥和姐姐),考公务员,结婚等。这部纪录片是一部全家福似的作品,叙事上要复杂一些。在《爷爷奶奶的村庄》里,我把《故乡的秋冬》里老年一代单独拿了出来,关注的点更狭窄也更集中了。

 

我觉得故乡是个对人很宽容的地方,有很多导演或者作家的早期甚至成熟期的作品都有故乡的影子。2014年夏天我刚大学毕业,在北京找了一个很正常的工作,第二天就辞职了。然后在798附近亲戚开的羊蝎子店员工宿舍里窝了很久,隔壁刚好住了一个在羊蝎子店打工的女诗人,她对我影响挺大的,因为她活得很洒脱很随性。

 

那时一心想拍片子,对找工作没什么兴趣,但是一直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题材。九月份的时候听爸爸说,姐姐快要结婚了,老家也可能要拆迁了。我下意识觉得这个家庭和村子,都会迎来某种变化,这种变化是具有一定社会共性的。所以我就干脆回老家,开始拍故乡,拍爷爷奶奶。

◇纪录片《爷爷奶奶的村庄》剧照


凹凸镜DOC:介绍一下你爷爷奶奶的村庄吧。

 

雷钊:我出生到两岁半的时间,都在故乡度过。那时其实没有什么记忆和印象,但是感觉很幸福。稍微大一点之后,我就跟着爸妈到城里去了。因为交通不方便,基本上只有偶尔的暑假和每年过年会回老家。总体来说,拍这部片子之前,我对老家还是比较陌生的,很多亲戚和村民也不认识。对老家的印象只是停留在感受上,夏天很葱郁,冬天很冷。

 

我刚开始拍摄的时候,周围有好几个村子都已经拆掉了,合并成一个叫做洪州社区的新农村建筑群。当时村里的人都在讨论搬迁的事,我也觉得搬迁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后来因为财政问题,房屋补偿的问题,新房费用的问题,搁置了下来,直到现在村子还维持着原状,没有搬迁。这是拍纪录片很无奈的一点,你只能预设和等待,很多事情不一定会发生,也可能跟你想的完全相反。但是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凹凸镜DOC:影片中爷爷给奶奶穿针、剪指甲、打吊瓶,他们一起看电视、一起做饭、一起逛超市,感觉特别的温馨浪漫,拍摄这些画面时,你是怎样的感受?

 

雷钊:我之前每次回老家,他们总是和一大家子人一起忙前忙后。我从没有这么长时间,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时,近距离地观察和了解他们。其实大多数时候,他们是在各忙各的,但是一旦凑在一起时就会有一种默契。我觉得他们活得很有趣味,我挺羡慕的。

 

◇纪录片《爷爷奶奶的村庄》剧照


凹凸镜DOC:生活中爷爷奶奶分别是什么样的个性?

 

雷钊:爷爷平时话不多,上过私塾,认识不少字,动手能力也比较强。我觉得爷爷属于有点呆萌的那种,靠谱,会疼人,很能干。奶奶则比较外向,幽默,健谈,有号召力。在她们经常聊天的几个老伙伴里,奶奶属于核心人物。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俺一辈子就是这个样,不好不孬,整天就是过来过去地瞎忙活”。不过他们印象最深,提起最多的,还是饥荒时期的事情。我奶奶刚生完第二个孩子时,饥荒正是最严重的时候,家里实在没吃的了。爷爷和他兄弟就带了一点钱,决定坐火车去逃荒,弄点吃的回家。


他们走到晏城车站附近,躲进谷子地,一直等到天黑,才等到一辆去包头的火车。趁它起步的时候,他们死死抓住把手,爬了上去躲了起来。半夜时查票的看到了他们,用石子砸他们。到了下一站,铁路上的人员让他们下车,把他们带到了收容所。收容所里密密麻麻全是逃荒的人。工作人员检查他们的随身物品,还把爷爷兄弟的腰带给抽走了,他们把钱狠狠攥在手里,没有被发现。

 

后来铁路的人劝他们,你们走了老婆孩子在家饿死怎么办?愿意回去的可以让你回去,后来爷爷和他兄弟,一人拿了一点发的窝窝头,辗转回到了村子里。到村子时,爷爷的腿都已经饿的水肿了,踉跄地进了家门。奶奶压根儿没想到爷爷能回来,当时她也已经饿的没有奶了。后来他们一起挺了过来,又有了我爸爸和我小姑。这件事爷爷讲过几遍,有一次还把自己讲哭了。


◇纪录片《爷爷奶奶的村庄》剧照


凹凸镜DOC:上次和您聊你说剪辑时会避免一些沉重的东西,尽量让影片轻松些,为什么?在我看来,即使爷爷奶奶生活很单纯、快乐,村里的老人也很乐观幽默,但是透过这个村庄我还是看到了中国城镇化中“空巢老人”的无奈和绝望。

 

雷钊:最开始拍片时,我也很关注“城镇化”,“空巢老人”等概念,最早的一些提案中我也用了很多这样的词。但是拍摄的时间越久,越发现这些词语只是我“感觉中的状况”,并不是我“已经了解的状况”。也许现实确实如此,但那是一个很宏大的概念,需要做田野调查,需要数据支持,而不应该仅仅是我拍了一个村子,村里有些空巢老人,我就可以不假思索地说中国的城镇化带来了多少多少空巢老人,我觉得我没有发言权。

 

所以我只是希望去呈现(并不是刻意去避免沉重的东西),把这个村子作为一个样本,呈现这些老人的生活和生存状态。里面有沉重的东西,也有自嘲,幽默,有韵味的内容,两者我都没有过分偏重。而且即便沉重的内容,并不一定非要用沉重的方式来呈现。这是我表达上的一个选择,至于不同的人看到之后有什么感想,不是我能控制的。


凹凸镜DOC:影片中老人们聊的最多的关键词有“生死”,“儿女”,“拆迁”等,他们是怎么看待农村的城镇化的?

 

雷钊:他们对城镇化应该是没有概念的,我爷爷奶奶头脑都很清楚,爷爷甚至还有些文化,但是他们已经连电视都看不懂了。城镇化带给他们的是很直观的体验:村里怎么出去打工的越来越多了,年轻人怎么都到县城去买房子了,儿女回家的次数怎么越来越少了,年味怎么一年不如一年浓了。爷爷跟奶奶聊起搬家的事时,奶奶总会说:“都是这个样,又不是你一个人”。

 

◇纪录片《爷爷奶奶的村庄》剧照


凹凸镜DOC:影片中你和奶奶去邻居老人家,然后她给你们讲儿子不让她跟着,以后死了都没人知道,你们走时她希望你们第二天再去。我看到这个片段特别难过,深深感觉到老人的那种孤单。拍摄时有什么触动你的事情吗?

 

雷钊:村子里有个教会,我在教会里也拍过一段时间。他们会改编一些经典歌曲,把赞美主和耶稣的歌词填进去。他们去教会大都不是因为信仰,而是因为孤独,疾病等,但是他们是很虔诚的。我大姑父意外去世时,我大姑也曾去了一段时间教,后来因为觉得太吵不去了。让我触动的是,村里许多看似平和的人,他们心中的痛苦是没有什么出口的。儿女不孝,不在身边,他们没有多少精神寄托,只能通过这些方式去希冀和祈求,而且这样的人并不少。

 

凹凸镜DOC:《爷爷奶奶的村庄》和最近将上映的《四个春天》有某些类似的地方,日常生活看起来一样,但是内里有阶层差距,前者是农村老人,后者是有些知识的城镇老人。所以结构上两部片子都想表达老人的乐观积极的生活,但是《爷爷奶奶的村庄》本身却有一丝悲凉的底色。

 

雷钊:可以这么说,农村老人能够寄托的东西不多,自娱自乐的能力也要差一些,尤其是鳏寡老人,生活的确很艰难。住在城里的老人,可能离子女近一点,交通也方便一点,儿女回家的频率或多或少会高一些吧。但是在农村,这些客观条件会差一些。


凹凸镜DOC:我今年看的好几部私影像纪录片都挺让我惊喜的,《驯马》《四个春天》《珍》《滑板少年》包括您这一部。谈谈你对私影像的认识吧?

 

雷钊:其实我对私影像了解的并不多,也不知道自己拍的片子是不是应该被归为私影像。我确实看过一些“私影像”,但是打动我的是他们片子当中人性的部分和美感,哪怕是肮脏的人性和粗糙的美感,还有片子内在的创造力。我现在可能越来越关注这些范畴,而不是片子的类别。

 

凹凸镜DOC:这部影片你前后拍摄了多长时间?拍摄或剪辑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对于现在的成片有没有什么遗憾?

 

雷钊:拍摄前后差不多有三年多吧,后面一年多其实拍摄的时间并不长,有时间了就回去待一段,碰到什么拍什么。拍摄时最大的困难是枯燥,最开始半年多我跟外界几乎没有交流,一个人长时间待在村子里很需要耐心,是个很熬人的事情,只能靠看电影和看书来消遣,久了以后沟通能力都有些退化了。剪辑时最大的困难是发现拍之前考虑不足,拍的太散,面对众多的,没有连续性的素材,完全不知道怎么把它们组合成一个整体,一打开剪辑软件就头疼。

 

也许从客观上来看,这部片子比较散,故事性和冲突性都不强,没有什么转折,也没有强有力的结尾,但对纪录片来说,故事是没办法强求的,它受到题材和人物本身的限制。一个人要去做什么,遇到哪些困难,他成功了或者失败了,是一部好片子;一个人什么都没做,也可能会是一部好片子。我觉得没有太多遗憾,无论拍摄还是剪辑,至少当时我能够做到的,大部分还是做到了。用现在的认知评价过去的表现,没有太大意义。

 

但我还是想给不是科班出身,刚刚开始创作,尤其是纪录片创作的朋友提几个小建议:拍之前多思考一下整个故事的构架和走向,可以节省后面的很多时间。拍摄和素材管理尽可能规范一些,用什么软件来剪辑也要提前考虑清楚,可以省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这都是血的教训。


凹凸镜DOC:作为年轻的纪录片创作者,您对这个行业怎么看?目前最大的困惑是什么?

 

雷钊:纪录片行业这几年好像越来越火了,题材越来越多元,资金支持也多起来了,这是件好事。但愿真诚一点的,有趣一点的,锋利一点的内容越来越多吧。

 

我目前没有最大的困惑,只是有一些比较平等的困惑,比如拍完目前手里的题材再拍什么,如果闲下来房贷怎么还,写的剧本该找谁要钱之类的,相对来说都还不是很紧迫。



凹凸镜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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