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俊文
潘俊文

笔名沙丘,记者,凹凸镜DOC主编,自由撰稿人。

徐辛话说《长江》,一条死亡的长江

纪录片《长江》想通过拍摄被称为母亲河的长江来隐喻当下的中国乱象。徐辛说,“希望用纪录片来记录并表达自己的思考。如果说虚构电影有造梦和娱乐的功能,纪录片就应该更多承担历史纪录和反思、以及社会批判的功能。”

徐辛在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


长江

采访:小童 撰文:潘俊文


纪录片《长江》想通过拍摄被称为母亲河的长江来隐喻当下的中国乱象。拍摄过程中,摄影机被架在船上,将长江当作一条巨大的电影移动轨道,用大量长镜头和固定镜头,对长江沿途的风景进行扫描式拍摄。从长江入海口上海出发,经南京、武汉、三峡大坝、重庆一直拍摄到长江上游宜宾,再从宜宾陆路到长江源头青海、西藏,拍摄行程上万公里。整个沿江而上的过程,徐辛从船上到江边,始终以简约、冷静的姿态进行观察。 


江水滚滚东流,货船长鸣而过,影片以美丽的上海夜景作为开篇。当人们沉醉于两岸灯火辉煌的摩登世界时,一排字幕打破了繁荣的幻象:2014年底上海曾经发生严重踩踏事件,造成多人死亡;2013年黄浦江里曾经打捞起成千死猪。随后,镜头逆流而上,一幅残酷中国的真实图景开始徐徐展开。


纪录片《长江》剧照


在铜陵,拍摄被拆房屋废墟前的流浪者;在大通古镇,拍摄一位精神病患者家庭的日常生活;在武汉,拍摄一个因阻拦长江挖沙船双手致残的人和一位17次去北京上访的老人;在荆州,拍摄一名流浪的精神病患者;在重庆,拍摄长江边桥洞下面的流浪者;在西藏,拍摄虔诚的佛教信徒。当看完全片,你会发现这是一条死亡的长江。 


与长江的绝望对应,影片的镜头精益求精,充满诗意和力量,似乎每一个画面都是一幅摄影作品。甚至那些原本应该是肮脏杂乱的场景,在黑白镜头下,也有着一种庄严厚重的感觉。另外,在声效处理方面,影片将轮船的噪音、水声、风声和长江两岸的不同背景声音,无比复杂地糅合到一起,既展示着这个时代的喧嚣,又显得那么干净和纯粹,制造了一种魔幻现实的氛围。可以预见到,这部纪录片将很难在大银幕和大家见面,所以损失对画面和声音的最佳展示,将十分遗憾。 

纪录片《长江》剧照


对于是否能上映,长期从事独立纪录片创作的徐辛早已看开。做纪录片不能以赚钱为目的,只能看作是对个人价值的实现。徐辛说,“希望用纪录片来记录并表达自己的思考。如果说虚构电影有造梦和娱乐的功能,纪录片就应该更多承担历史纪录和反思、以及社会批判的功能。”


纪录片《长江》海报


它是一条死亡的长江


小童:首先聊聊这部影片的创作过程吧?


徐辛:2011年年底,我的朋杨超准备拍一部剧情片《长江图》,当时他邀请了一些艺术家,包括我。于是我就去单独做了这部纪录片。他们剧组两次租船沿江而上去看景,我跟随他们一路进行拍摄。 


我主要拍了上海到宜宾这一段的长江,然后还想到青藏高原,把长江源头做简单的交代。但是,杨超的《长江图》还没有拍到宜宾的时候,资金就已经用完了。其实,他们本来也有计划到青藏高原去的,因为没有资金了,青藏高原那一段是我单独去拍摄的。


2012年拍完以后,我已经开始剪辑了,那个时候《长江图》因为资金问题等种种的原因,迟迟没有出来。我跟他是非常好的朋友,他邀请我去创作一个纪录片,我感觉他的片子还没出来,我的片子拿出来不太好。2016年,当听到杨超的电影进了柏林电影节,还拿了银熊奖,我这个影片才出来。


当时杨超邀请我上船,自己拍摄一部纪录片的时候,我的构想是延续我之前的作品风格,像克拉玛依那样,准备在长江沿途做一些艺术家或者当地文化名的访谈。但是随着我坐船看景,沿途而上,看到这些场景的时候,我把原来那一套拍摄计划全部推翻了。 


小童:您的成长背景和学习背景对这部影片的创作影响很大吧。


徐辛:我是江苏泰州人,从小就在长江边长大。我见证了长江周边的一些变化,对长江和长江边上的人都有很深情感。在官方的宣传中,长江是一种象征,是中国的母亲河。所以通过这部影片,我希望把这个长江当作一个隐喻。它是一条死亡的长江。


我最早学习水墨画和中国画,上大学后接触到很多现代美术,这些背景对我以后的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我比较喜欢极简主义的东西。所以这部片子我就想把最简单的构图,最简单的颜色,做到极致。影片中的镜头没有一个是运动的,所有的镜头都让它是稳定的镜头,在江面上除了船动,机器不会移动。就像传统的中国画,它是一个长卷,我像拿着一个扫描仪,沿江扫描下来。以前,这个电影里其实还穿插了一些以前的影像,后来我觉得这些影像在里面有点突兀,最后把它全部去掉了,用字幕的形式做交代。


小童:拍摄过程中,长江给您的感觉是震撼,还是越来越痛心?


徐辛:拍的时候不存在什么震撼,因为拍摄之前我已经对长江有很深了解,包括三峡大坝对水质的影响,三峡拆迁的影响。只不过这次是把它拍下来给观众看,因为我一直认为纪录片是主观的,只是这些镜头能印证了我之前的看法。


纪录片《长江》剧照


在我来看,我这部电影全是政治


小童:在拍摄的时候和拍摄对象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徐辛:大多数拍摄对象采用的方式是我自己拿着机器去拍摄,这种拍摄是最真实的状态。在拍摄途中,给他们解释一下,到目前为止没有拒绝的。在大桥下数冥钞的那个人,他煮了一盆东西还叫我去吃,对他没有任何的干扰,也没有任何的安排。


但是,影片里有2、3段场景,是剧情片《长江图》里面的表演部分。我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把那些镜头穿插在我的镜头里面,希望用这种方式制造一种魔幻的效果。例如在江心洲,一个女孩在江边哭,那就是剧情片中的一个场景,但是那个场景后面,就是一个流浪者在垃圾桶里捡食物吃,那一段是现实中的场景,很多观众已经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剧情了。如果有观众提出来,哪个是演员,哪个是现实,我会明确的告诉他,但是如果观众没问我,把它判断错了,我觉得也没有问题。我这是一个画的长卷,无论剧情当中的人物,还是现实当中的人物,都在画里起到一个点景的作用。


小童:这部影片表现的现实很残酷,剧中的人物有没有再深入了解?


徐辛:这部电影不是一个讲故事的电影,没有故事,更多的是通过画面,声音表达导演的情绪。像片中的那些人物,有一些我已经了解到他的家庭和处境,但是我在电影里没有去强调这个,而且我也不需要去交代他的将来。我只是通过这个人物,这个场景,这个空间,去表现我的情绪,然后将这种表达传递给观众。


纪录片《长江》剧照


小童:拍摄过程中有没有发生影响深刻的事?


徐辛:很多时候我没办法和拍摄对象交流,我就跟他们的家人有交流。比如炸伤手指的那位,我是跟他家人有交流,他们甚至把上访的一些材料给我,但是这些东西我没有办法帮助他,我只能把它呈现出来,把他真实姓名地址留在上面,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还有展示冥币的老人,他试图跟我沟通,但是他讲的话根本听不懂,因为他不是当地人,口齿也不清,连当地人也听不懂。我是很想和他们沟通,但是没办法。


小童:现在我在日本留学,能看到很多中国看不到的电影。这部影片非常漂亮,尤其摄影。您作为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要向海外西方国家的人展示中国这些方面?我也希望展示一些真实的东西,但是我做不到,太残酷了。整个片子看下来很讨厌中国,长镜头,看下来很压抑的感觉。


徐辛:刚才一个消息,《战狼2》已经被选送到奥斯卡了。在我来看,我这部电影全是政治,在某些观众来看,全是风景。我觉得要让海外的观众有选择的余地,他也可以看《战狼2》,也可以看《长江》。 

纪录片《长江》剧照


做纪录片不能以赚钱为目的


小童:在影后交流中有观众看不懂,提出了反对意见。你希望听到这样的观众反馈吗?


徐辛:我觉得观众的不理解,甚至提出反对意见,包括那个老人说你这不是政治,全是风景,我觉得没有问题啊。也许他没有看明白,我跟他解释一下,告诉他我的意图,挺好。因为这个影片和以前那种讲事件的类型不一样,观众有这样的反映很正常,可以理解。


小童:您对这一届山形电影节感受如何?对它的选片标准没有任何想法?

 

徐辛:我对选片标准没有任何想法,但是从我个人来讲,把我这个影片放到新浪潮,心里有点不舒服。因为他报名的时候,没有一个选项,比如你想参加哪个单元,其它的国际电影节都有选项,它这个没有选项。我只选竞赛单元,非竞赛单元我不参加。我报名后收到一封邮件,说准备把我的影片安排到新浪潮单元,我想想算了吧,就到新浪潮吧。心里面是有一点不舒服,但能够给大家看看还是挺好。


电影节有它自己的操作方式和原则,我只是从个人角度讲,这个片子有点遗憾,只是进了新浪潮单元。因为这个山形电影节在中国是影响很大的,当初吴文光把山形带到中国,小川绅介对中国纪录片圈的影响也很大。所以中国纪录片导演对参加山形是很有期望的。 


小童:现在这么艰难的情况下拍独立纪录片,靠什么为生?


徐辛:对我来说不艰难啊。拍纪录片,原来有公司投资,但是现在因为官方比较关注我,我被公司开除了。拍纪录片本身成本不高,但是时间成本高。有些朋友资助,比如杨超的剧组给我们提供了方便,后期也得到很多朋友的帮助。


生活还是要去想办法吧,做纪录片不能以赚钱为目的,只能看作是对个人价值的实现,自我的表达。你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没人逼着你做。当然,有人说电影是商品,纪录片能成为商品更好了,就是有回报了,能良性的循环了,但是纪录片不太能成为商品。纪录片是越老越值钱,以后研究中国社会的时候能用上。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凹凸镜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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