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二十六章 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姚乐收到孙明珏的消息便马上收拾东西往家跑去,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翻江倒海。家中,孙明珏坐在沙发上,裹着一条毯子独自看着窗外。冬已经更深了,昨夜来了一场暴雪,窗外除了白没有任何色彩,也根本看不出任何景物的轮廓。孙明珏的背影就融在这样的一片白中,孤独萧索。


“明明……”姚乐平复了一下一路跑回来带来的急喘。


孙明珏转过头,她的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光下泛起一片水光。孙明珏哑声问:“我……该怎么办?”


姚乐走上前,抱住她的头说:“咱们去申请复查。我们可以补充一些材料,我也可以给你作证。”


孙明珏抬头看着她问:“你怎么给我作证?”


姚乐帮她抹着脸上的泪,回答说:“我可以作证你不是随便撒谎的人。我还可以作证你学业优秀,如果什么都没发生,你不会去告这种会大大影响你自己学业的状。”


孙明珏吸吸鼻子问:“这样的证据……有用吗?”


姚乐说:“有没有都可以试试,只要能找个理由让他们复查就还有机会。”


姚乐放开孙明珏,一边从包里拿出电脑打开违规办的网页,一边对孙明珏说:“我查查他们复查报告的流程说明,看看需要准备些什么。”


孙明珏抹抹脸上的涕泪,走回房间拿出自己的电脑,坐在姚乐身边说:“我也一起查。”


两人埋头在违规办的网页里翻找着各种说明文件,姚乐边查着边在心里感叹,她们在这件事上的抗打击能力似乎越来越强了,经过这些来来回回的波折,如今两人可以在几句话间便从抱头痛哭到坐下来并肩查资料。


孙明珏突然拍了拍姚乐的胳膊,说:“诶,乐乐,你看这一条。”


姚乐看向孙明珏的屏幕,屏幕上并不是关于复查报告的条例,而是一个报告流程的注脚,由于字号太小之前一直没受到她们的关注。这次要找理由向学校申请复查,孙明珏显然每个字都认真看了。


注脚书:“具有如下身份的个人有义务向违规办报告他们了解到的任何违规行为:1)学校行政人员和主管,2)对学生生活与学业有监督指导责任的人,包括宿舍管理人员,系辅导员,研究生导师等,3)……”


姚乐眼睛亮了:“你是说咱们可以让更有话语权的人再交一份报告吗?你心里有人选吗?”


孙明珏点了点屏幕说:“嗯,研究生导师。G教授最近对我的科研进展不是很满意,明天约了我谈下学期的研究计划。其实这件事我一开始是不想告诉他的,但是我现在觉得如果我真的告倒了R教授,他迟早也会知道的。与其现在咱们这样绞尽脑汁都不得其门而入,不如让他帮我们一把。教授告教授,总比学生告教授有用吧?”


姚乐说:“如果你觉得告诉他没关系,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嗯,那就这样吧。”孙明珏盯着电脑屏幕,想了想又低声喃喃了一句,“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吧。”这句话声音很低,不像是在和姚乐说话,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第二天一早,孙明珏便把违规办相关的政策文件打印出来了,惴惴地等待着和G教授的见面。时钟一点点蹭到十点正,孙明珏忐忑地走到G教授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G教授一直背对她在电脑上回着邮件,听到她敲门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对她说“进来吧”,又回头对着电脑继续写邮件。孙明珏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她隔着一张办公桌坐在G教授对面,手里紧紧攥着印有政策文件的打印纸,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准备好的开场白。


G教授回完邮件转过身来,开门见山地开始了对孙明珏的演讲:“你资格考试之后的科研似乎没什么进展啊?是不是没考好影响了心情?不要失败一次就被打趴下了,这样怎么混学术圈……”


“G教授,我……”孙明珏想说我有理由,可是又觉得这时候做这么个解释没有太多意义。她调整了一下情绪,没有去接G教授的话,而是循着准备好的开场白另起了话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请您帮忙。”


G教授愣了一下,他今天叫孙明珏过来本来只是想激励一下,让她不要忘了三年博士毕业的宏愿,却没有预见到还有这样的转折。孙明珏没有理会他的诧异,而是一鼓作气把整件事都说了出来。她说得很快,不敢停下来,害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没有勇气继续了。


G教授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张成一个O型,从孙明珏讲到R教授抱住她开始便没能再闭上。孙明珏一口气说完便沉默地盯着他,而他半晌也没能给出一个反应。错愕良久,G教授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眼神飘忽,心事重重。踱了几圈,他突然转头对孙明珏说:“你把政策文件给我看看。”孙明珏赶忙把手上的几张纸递给他,他没有看孙明珏,接过文件便埋头翻来覆去地读起来,来回翻了几遍后又坐到自己电脑前,打开了违规办的网站对比着仔细读起来。


孙明珏看着G教授凑在电脑屏幕前的背影,心中的愈渐忐忑,在这安静的房间里,G教授鼠标的滚轮咔咔的响声,还有自己咚咚的心跳都显得那么震耳欲聋。孙明珏正发着呆胡思乱想,G教授突然回头对她说:“不如你先回去吧,我要想想……你这两天也不用太担心科研的事,回去休息一下。”


G教授的反应在孙明珏的预料之内,毕竟没有人能够在听到业界大牛教授骚扰自己学生的时候还能平静地思考,及时做出反应,如果G教授需要时间想想,她完全可以等。做了G教授这么久的学生,她非常相信G教授的智商和人品,她相信他不需要想太久,更相信等他想清楚后一定会全力帮她。而且就算从G教授自身利益出发,他也需要这件事尽快而且圆满地解决,毕竟他还指望着孙明珏三年毕业来帮他拿终身职。


孙明珏非常耐心地等了三天,果然第三天晚上G教授发邮件约她第二天见面详谈。G教授平时的邮件都非常详细,若是约人开会,会上要谈什么都会在邮件里列出来,说得很清楚。这是第一次孙明珏看到他发来如此语焉不详的邮件,除了约谈时间什么都没有。她认为这是G教授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对如此敏感的事情不应留下任何不必要的书面记录。


这次开会,G教授有着不同以往的慎重,他并没有和平常一样在处理邮件,而是对着办公室门正襟危坐着迎接孙明珏的到来。孙明珏一进来,他立刻走上前关上门,顺便对孙明珏挥了挥手说:“坐吧。”


孙明珏也非常端正地在办公桌另一边坐下了,今天她准备得很充分,她带来了一叠资料,包括学校的政策说明、报告流程,还包括她自己写的那份报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资料,心里觉得很踏实。她已经准备好了给G教授的报告行最多的方便,如果他愿意,她甚至准备好了帮他撰写和提交报告,他只需要签个名就行。如此举手之劳,他根本无法拒绝。


G教授重新在自己的办公椅上正襟危坐,然后对孙明珏说:“经过慎重考虑,我觉得我可能不能帮你。”


孙明珏眼中闪烁的光亮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黯淡了下去,满怀的希望被措不及防地击得粉碎。她头脑发懵,不知所措,只知道紧盯着G教授的脸,努力想从上面看出更多的东西。她甚至忘记了讲究礼节与客气,让自己的心声毫无顾忌地滑出了口:“什么?”


G教授有点难为情,他偏偏头,避开了孙明珏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又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说:“我是相信你的,但是我觉得报告了也没有用。首先,这件事你没有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有的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即使我交了报告也仍会是不予调查的结果。其次,就算你这件事被调查了,结果也不会是对你有利的。实话实说吧,违规办是学校设立的机构,这些调查的人都是学校雇的,那么他们的调查的出发点就都是维护学校的利益。这样的调查本来就不可能是个公平的调查。R教授既拥有能帮学校做宣传的顶尖业界地位,又能年年给学校拉来上百万的研究经费赞助,而你是一个暂时还毫无建树,甚至连学费都不用交的博士生。你自己想想,这种情况下,偏向谁对学校更有利呢?”


不得不说,G教授确实是个好老师,讲这样的话题也能像在讲科研一般循循善诱。在某个瞬间,孙明珏甚至觉得自己被说服了——她像很多好学生一样,信任自己的老师已经成为了一种惯性,仿佛他说什么都是可靠的,都是为了自己好的。


G教授看她没什么反应,便觉得火候可能差不多了,于是继续说:“要是报告了结果却不理想,你既讨不回公道,也把R教授得罪了,那你以后还怎么在流体界发展?所以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算了。现在资格考试也过去了,你也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我可以假装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事,你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静下心来好好做科研,不用多想,下次资格考试的时候我可以去跟系里说不让他当你的考官。只要你自己心态放平,这件事就过去了,我相信R教授这次不成功以后也不会再对你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这样你今后的学业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孙明珏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较真了,太想不开。如果自己可以从一开始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么这几个月来的很多罪就都不用受了吧。如果自己现在在这里答应了G教授,从今天起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么这件事就结束了,生活可以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这似乎是个最容易最省事的解决方法。


可是真的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孙明珏看着G教授,他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孙明珏的点头,给这件事画个圆满的句号。她一直知道G教授也需要这件事尽快而圆满地解决,只是没想到最后他决定解决的是自己。


孙明珏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G教授的,也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学校回了家,更不记得自己怎么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姚乐的。她这一天过得很恍惚,也很麻木,她不太记得自己想过什么、做过什么。事到如今,她仿佛接受了一切可能的坏结果,发生的、没发生的,她都可以接受了。她很平静,只是觉得心里很空。


姚乐着急了:“我们可以报警吗?”


孙明珏摇摇头回答:“我不知道他这样的行为到底算不算违法犯罪,但是无论算不算,我们都没有证据。”


姚乐追问:“所以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就这样放过他?”姚乐觉得自己的信念里有一块地方塌了。这世道怎么了?有责任的人不负责,谨守规矩却依然讨不到一个公道。


孙明珏又摇摇头,继而说:“我决定下学期读完就转成硕士学位毕业了。”


姚乐原本还沉浸在对世道的愤怒中,此时却不得不暂停愤怒,震惊地望着孙明珏。如果要姚乐挑一个身边最出色的博士生,她一定会说孙明珏。她聪明、刻苦,对科研既有天赋又有激情,对学术有着热切的向往。姚乐一直笃定她有一天会在学术圈大放光彩,在流体界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此时,这个最出色的博士生却告诉她自己要放弃读博了,不是因为自己不想读了,是有人因为他的一己私欲让她不能再读了。


姚乐焦急而绝望地问:“不再想想吗?”


孙明珏心灰意冷地说:“不必了,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太久了。我早就明白,如果这一次不能把他告倒,我就不可能再留下去了。他能对我做出一次这样的事而毫发无伤,就可能对我做出第二次,不管这个可能性多大,我都不能活在这样的可能中。这件事之后,我这几个月什么正经事都没有做,不是在消化情绪,就是在为了告他和违规办扯皮,这样的生活我不想再来一遍了。况且,如果还有下次,他的做法很大可能会更过分,我也非常为我的人身安全担心。”


姚乐说:“那就换个学校再读下去。这样放弃太可惜了。”


孙明珏继续摇头说:“我不可能留在学术圈了。这次我没有遂他的意本来就得罪了他。我去告他的报告也存在学校,而且并不是保密的,他指不定哪天就会知道。以他在流体界的地位,这个圈子里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吗?”


姚乐无法反驳,只能抱紧了孙明珏。和孙明珏一起住了一年多,她早已经把这个聪明快乐的女孩当成自己在这里最好的朋友,突然间离别就只剩下几个月,她没有做好准备,她很舍不得。虽然明知道孙明珏原本的计划就是三年毕业,如今也只是差了一年而已,可是姚乐觉得这两种情况截然不同。她可以接受孙明珏随时离去,只要她是戴着八角帽穿着宽袍大袖的博士服离去,她不能接受的是看着她提着退学申请离去。一个是得偿所愿,功成身退;一个是中道崩殂,黯然离席。


姚乐突觉得浑身卸了力,周身只剩下四个字“无能为力”。既是为孙明珏感到无能为力——明明自己无错却要因他人之错而强行改变自己人生轨迹。也是为自己这个旁观者感到无能为力——事到如今她甚至不能为她喊一声冤。更是为这世道感到无能为力——这世上怕是还有千千万万类似事件,因为无法在保护受害者的条件下为人所知、求得公道,故而层出不穷、不可杜绝。


孙明珏抬手在姚乐背上摩挲了几下:“乐乐,别为我惋惜。我相信只要是认真生活过的日子,都会是有所得的。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的。”


姚乐在孙明珏的摩挲中低下头,闭上眼。孙明珏这句话是在安慰她吗?可有多少是安慰她,又有多少其实是在安慰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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