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四十四章 毕业季

跌宕起伏的一个学期结束,姚乐在E教授的课上拿了A+,然而她并不怎么开心。E教授一学期教得心不在焉,但是期末考试的题目都非常简单,所以大部分人还是拿到了A以上的成绩,这让她觉得这样的教学、考试和成绩都毫无意义。


孙明珏在毕业典礼后就要启程去波士顿,客厅里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装着她的全部家当。姚乐坐在箱子中间,体味到一种离别在即的失落。这失落让她窒息,赶着她出门去,去小城里最热闹的downtown,去人群里忘记这失落。Downtown的路边开着几株玉兰花,这里的玉兰也在五月绽放。她站在玉兰树下猛吸了吸,鼻息间闻到的除了花香,还有一丝淡淡的乡愁。


五月初是U大的毕业典礼,孙明珏和林培身穿硕士服一一走到台前,从校长手里接过他们的学位证书。姚乐是他们的专用摄影师,端着个借来的大炮筒从观礼台帮他们拍照。下了台,孙明珏和林培勾着肩,两人手里各举着自己的学位证,在礼堂前笑得开心恣意。


之后的几天,姚乐和孙明珏、林培一一拥抱告别。毕业了,新的生活就在不远的前方,那就把一地鸡毛都抛下,把深情厚谊都带走。


姜维的毕业典礼在五月中下旬,姚乐有几天独处的时间,但她却没法休息,因为去参加姜维的毕业典礼意味着她要第一次见姜维的父母。姚乐心里七上八下,犯怵不已,毕竟她自己从来没有和父母正常相处的经验,她长大的家里很少来客人,她的生活里也没有任何关系亲密融洽的长辈。她想给姜维父母留个好印象,但是只要回忆起在机场偷看到的姜维一家其乐融融的画面,她的潜意识就在提醒她:你根本不属于那样的场景。她苦思冥想,思考应该如何掩饰自己在待人接物方面的青涩,装作一个正常甚至讨人喜欢的晚辈。


姚乐在网上搜了很多初次见男朋友父母的攻略,然而大多中文攻略都像冗长的规矩清单,其中的很多规矩或带着地方特色,或彼此矛盾,让毫无经验的姚乐感到无法理解,也无从取舍。好无头绪的姚乐最终只能给姜维打电话求助,她把自己的顾虑与了解到的信息如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都倒了出来,从不知道该怎么吃饭显得亲密又不逾矩,讲到不知道该做多少家务合适——每个人紧张时的表现都有不同,而姚乐明显是一紧张就话痨的类型。


姜维听乐了,安慰她说:“别想那么多了,就跟你平常一样就好了。我父母都是很随意的人,不会在意这些小节的。”


姚乐做不到他这般不以为然:“你怎么知道!万一我一不小心触到他们的楣头怎么办?”


姜维哈哈大笑:“你是想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吗?只要你不违法乱纪,我爸妈估计都不会对你有什么不满的。我妈已经很喜欢你了,一直让我好好珍惜,别委屈你。我估计你们见面的时候他们比你更紧张,生怕自己没表现好你就不要他们儿子了。”


姚乐白了他一眼:“我现在觉得你能提供的建设性意见非常有限。”


姜维微笑着说:“其实你什么样我爸妈都会喜欢的,主要是他们儿子喜欢,又喜欢他们儿子,对他们来说就够了,剩下的都是附加惊喜。所以我给你的建设性意见就是别担心,做自己就好了,不用刻意表现。”


姜维可以建议姚乐放心做自己,姚乐却始终觉得毫无准备显得无礼而傲慢。接下来的几天,她绞尽脑汁地准备着,那样子仿佛不是去见男朋友的父母而是去参加高考。姜维开始还劝她不要准备了,后来发现只有这样的忙碌才能平息姚乐的惴惴不安,便也随她去了。


姚乐从琳琅满目的礼品选购网页中抽神,揉揉皱得太久的眉头,决定休息一会儿。她打开了新闻网站随意地浏览,一个巨大的标题印入眼帘:“中兴通讯发布通告称其主要经营活动已无法进行”。逐行阅读正文,她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起。她又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部《厉害了我的国》,然后品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荒唐,和她潜意识里强烈的抗拒感。她看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塔,然而这座高塔的地基却筑在沙上。不论有多少人对高塔内繁花似锦的生活心驰神往,她却无法对这高塔随时倒塌的危险视而不见,更不可能对走入高塔甘之如饴。


她突然失落了购物的兴趣——物质其实都是无力的客套。她想起了自己与李明父母见面时的那一餐饭局,她害怕姜维的父母也会问出同样的问题。她非常清楚,站在姜维父母的立场上,宝贝儿子的女朋友能给他们的更好的礼物其实是一份稳定长久的承诺,而她更清楚,这个承诺现在的她做不出来,不是因为她不想做,是因为她不能做——她不能违心地保证未来无论姜维在哪里她都一定可以、一定愿意跟随他而去。


孙明珏的房间被一个下学期来读博一的新生接手了,她又把中间断档的四个月转租给了一个国内来上暑期课程的本科生。这个暑期临时室友在姚乐出发去姜维学校前便到了,她第一次出国生活,人生地不熟的,全靠姚乐带着她买东西,办手续。在城中东奔西跑的路上,两个人很快熟悉起来。新室友是国内一顶尖大学法律系的学生,一直的梦想是转学来美国的学校读完本科再上law school,最终在美国执业。


姚乐好奇地问:“中国是成文法,美国是判例法。你在国内学的法律知识在这边能用上吗?”


新室友说:“不能用我也无所谓了,就当前面几年的学没上过。”


姚乐为她听出的弦外之音感到惊讶,侧头看了看新室友的侧脸,却琢磨不透她的表情:“你为什么这么坚决地要来美国执业?”


新室友沉默了半晌,反问她:“你知道张思之吗?”


姚乐茫然地摇头。新室友看着她说:“你这样受到良好教育的公民也不知道张思之先生就是我一定要来美国执业的原因。”


在接下来的路程中,新室友给姚乐普及了谁是张思之,她为什么认为姚乐理应知道张思之,以及其他很多引申开来的东西,包括几年前的709大抓捕。姚乐沉默地听着她的讲述,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原来有很多事情在她还无知无觉时便已悄然开始。她恍然想起了当年在文史艺术讲座中讲解李庄案的那名律师,虽然她早已记不起他的名字,但他给她的思想与价值观留下的影响是深刻而长久的,她希望他如今依然安好。


“总之,在一个法治已死的地方,你如何进行法律执业?”新室友忿忿地总结道。


姚乐说:“那又为什么一定是在美国执业呢?”


新室友眼神里闪烁着期待:“因为三权分立能最大程度地保护司法独立,让法律远离政治的影响。我相信这样的体系会是法律从业者的天堂。”


姚乐笑了一下又笑不出来了,她不忍心给一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泼冷水,却又不可控制地想要告诫她的天真:“我不知道三权分立是不是一定是法律从业者的天堂,可是我的生活经验告诉我,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天堂。几千年来,人类孜孜不倦地探索追求,却至今都没有建成一个完美的社会,这是因为乌托邦根本就是反人性的。无论对于一个人,还是对于一种职业,“应许之地”都是不存在的。如果因为对近处的过分失望而理想化远方,你注定会失望。如果终其一生追求一个天堂,你只会一直生活在颠沛流离之中。”


新室友沉默了,姚乐不知道她认不认可,或者说,此时的她认不认可都不重要,如果她有一天真的来到美国工作生活,她会慢慢地明白姚乐今天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姚乐又何尝不理解她当下的这些看似天真的想法呢?她不比对方高明,只是比对方多了一些在远方的经验罢了,她知道无论抱着怎样的热望来到远方的人,终有一天也必须妥协接受远方的不完美。


姚乐的心思又飘回了一直纠缠着她的那个诘问:如果无论走到哪里最终的结果都是妥协接受,她是不是也能妥协接受任何一种环境和生活?她真心希望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这样她就不必再为姜维对工作生活地点的选择而惴惴不安。


车窗外一群燕子从夕阳下掠过,她记起一句诗:“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


姜维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姚乐终于带着一车的鸡零狗碎上路了。她换了一件白底缀深蓝花的长裙,黑色长发挽起一个低发髻,显得大方而稳重。几个礼盒包着送给姜维父母的礼物,后备箱里是一个大保温箱,层层叠叠放着冰袋,中间裹着一罐她清早起来煲的汤和几样小点心。临走时她不放心,又绕道去学校打印了一份自己的简历。端着热乎乎的简历,她突然觉出了自己紧张之下的思维是多么可笑。在高速上设定好ACC,姚乐的精神略微放松,开始在脑中排练见到姜维父母后的情景,大到常见问题的回答,小到交谈时的一颦一笑,可谓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眼前开始渐渐耸立起绵延的青山,峰谷交错,公路在连绵不绝的山间起伏穿行。第一次独自开车来这里时,姚乐带着满腔迷茫和失意,想去完成一个小小的儿时梦想,却重遇一个重要的人。再一次独自开车来这里,重要的人变成了身边的人,幸福仿佛就在前方向她招手,然而她却依然倍感迷茫,甚至在迷茫之外又添了许多惶恐。姚乐想起了那个经典的比喻:历史是一个螺旋,它一直在高低起伏间重复,但每一次的重复也略有不同,是这些小小的不同的积累构成了历史前进的大方向。


那这个螺旋现在到底是在上行还是在下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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