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bB4
ErbB4

欧洲游学中

我的导师也不是一个坏人,我们只是合不来

§ 我是休息室里的植物

图片来自 https://unsplash.com/@unitednations

我去研究所读博的第一天,导师就把我领到了一个喧腾的大办公室里。

“在这个办公室里面的是各个实验室的学生,几乎都是法国学生。”说着她跟每一个人热情地 bisou bisou 打招呼,又把我介绍给他们。彼时夏天的假期刚结束,每个人都开心地跟我打了招呼表示欢迎。

“这里离我的办公室还挺近的,气氛也比较活跃。但是看起来这里已经很满了,不如你坐到另一个办公室吧,里面都是国际学生和博后。”说着我们走到了另一个办公室,气氛很冷清,里面的人都在忙着做自己的事,匆匆跟我打了个招呼。

M 是坐在我背后的一个早我两年入学的学生,她转头对我笑了笑,又继续看向屏幕。

开学第一个月,很多手续还没办下来,我多数时间就独自留在办公室里读文献。每天上午十点是实验室的 coffee break, 地点就在我们办公室隔壁的休息室,偶尔还有同事带来的蛋糕。我抱着积极融入团队(吃蛋糕)的想法,总是准时出现。我已经在欧洲待了两三年,自认为已掌握尬聊考试大纲。

然而很快我发现:我没办法加入任何谈话。他们休息时间说法语。

我不懈地发起了几次英语对话邀请,都获得了简短的回复。我渐渐变成了休息室里一棵带着笑的植物。而且我发现:这里几乎没有国际学生。

又是一天,我刚刚吃完休息室的蛋糕回来,碰见了 M 正在办公室。“今天有蛋糕,很好吃!你要吗?”她笑着摇了摇头,埋头继续工作。

渐渐的,我也不好意思去吃蛋糕了。



§ 实验室里最沉默的学生

图片来自 https://unsplash.com/@visuals

过了两三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四点,研究所里几个熟面孔跑来找我:“要不要加入我们的 coffee break ?” “好啊!吃饼干吗?我有!”

他们都是外国学生或者博后。我们坐在不开灯的休息室里聊天,没有我在上午十点感觉到的明朗和热情,而是一种很疲惫的友善和互相关怀。

原来法国学生和国际学生之间的交流泾渭分明。法国学生撑起了表面积极热情的实验室氛围,而国际学生的互动则是冰冷汹涌的地下河,两者沟通很少。

一旦沟通,就是法国学生怒气冲冲三联问:

为什么天平外面撒了一些药粉?

为什么试管放在通风橱里没洗?

为什么我的桌子被弄乱了?

他们不问是不是,问就是国际学生搞坏的。

我尝试了一段时间后,渐渐接受了地下河的星期五友谊。而我也渐渐发现,M 哪边都不挨。M 是她导师唯一的学生。我们经常看到她在实验室里工作到很晚,也经常听见她的导师在办公室里骂她,然后她沉默着红着眼睛出来。

又是几次属于地下河的吃饭社交。我问:“怎么都不叫上 M 一起来?我看她总是一个人待着。”

众人一并开麦:

以前叫她的时候她总是不来,我们后来就没叫她了。

她是挺惨的,她的导师很不好相处。

我看她实验也做得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毕业。

她简直太沉默了,一个月都听不见她说五句话的。



§ 告诉我,告诉我啊,我不是在批评你

图片来自 https://unsplash.com/@jasonhafso

我作为办公室里唯二的女生,开始尝试跟 M 说话,要不要一起吃饭?出新电影了要一起去看吗?M 渐渐跟我搭上了话,她英语说得不好。

我们第一次去看电影时,她还主动帮我付了票钱。她是土耳其人,我们第一次吃饭时,她喝了红酒。我跟 M 渐渐变成了朋友。我发现她很乐观也很坚韧,也很关心朋友和家人。

“我小的时候我们国家偶尔有平民被恐怖袭击杀害。我每次一听到有人按门铃,就会第一个去开。因为我想如果要被杀的话,可以先杀我。”

M 跟我成为朋友以后,也偶尔倾诉对科研和导师的抱怨。导师一再改变研究计划并对她的科研提议毫无兴趣,而且导师说话做事很偏激。

“她有时候很严厉地批评我,我的眼泪就慢慢积满了眼眶。她看见我快哭的时候,就不再继续说了。”

M 这个导师我也是见识过的。

她有一次非常热情地帮我和我的技术员为一个新实验测量试剂 pH 值,让我受宠若惊,心想她还是挺好的。测出来略低,我看着找来的 protocol 说:“这个 protocol 说如果有一点小差距的话,可以用氢氧化钠溶液微调。”她立马垮下脸来:“你知不知道酸碱反应会放很多热?你学过化学没有?你以前学什么的?学什么的?告诉我,这不是批评,你以前学什么的?”

我求学生涯里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不是批评”的时刻。那对M的“很严厉的”批评,更是不敢想像了。

“可能,我真的太差劲了。” M 补充道。

那个时候我经常在网上看到硕士生和博士生自杀的消息,既惋惜又不忿,大不了辍学,为什么要给研究生院送人头?

 


§ 读博士,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图片来自 https://undraw.co

等我开始研究生院系列访谈时,M 很支持,成了我的第一个访问对象。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选择了这个导师?学校有告诉你,如果对导师不满意的话,可以换导师吗?我好像恨不得告诉她:快离开你的导师!

M却说:“我没料到他们会录取我。”

M 申请的本不是这个课题,而这个课题的候选人拒绝了 offer,项目负责人才辗转联系到 M,问她是否感兴趣调剂过来。

“我跟导师简单视频交流了项目内容,就算面试了,我甚至都没交语言成绩。等到录取结束和签证办妥,都开学两个多月了。他们没提过换导师的可能性,但是我觉得应该是不行的。”

M 参加的项目是欧盟发起的联合办学项目,由欧洲各国的多个实验室共同提议研究方案。中标的项目将会得到学生工资以及配套科研经费的支持。中标项目也必须向全球招募候选人,而不得由课题导师推荐自己认识的学生。课题,导师,学生是三者绑定的。

我说:“你这样太冒险了,遇到不好的项目和导师怎么办呢?”

M 说:“可是,对我来说能来欧洲这么好的学校上学,已经非常幸运了。在我们国家,读硕士和博士是几乎没有工资的,我读硕士的时候就得一边在药店打工,一边在实验室做实验。而且,我们国家的女性地位也不高。所以对我来说,一个有工资的欧洲的博士项目,是我当时最好的选择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说走就走其实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的选择。



§ 两个实验室,是噩梦还是福音

图片来自https://unsplash.com/@matthewwaring

事实上 M 的确获得了很好的机会,她在法国和荷兰同时受训,收获了专业训练和学术视野的双重提高。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讲的故事了。

按照课题计划,M 在法国做一年的基础研究后就去荷兰做相应的行为实验,结果法国的研究因为各种因素一再耽误。加上沉默内向而在研究所内被孤立,M在法国受到的是科研和社交的双重冷遇,一待就是两年半。

等到荷兰的导师都快忘了还有她这个学生时,依照项目规定她才不得不匆忙搬去荷兰,而时间也只剩下了六个月。

六个月对于做生物实验来说,相当于刚刚热身进入状态,就比赛结束了。

我还记得 M 刚去荷兰时,经常发信息跟我抱怨实验进度太慢,非常焦虑自己能否毕业。而且,她在那边的实验室里也没有朋友。

慢慢的,M 跟我说荷兰的导师对她很友好,实验也有了一些进展,导师还鼓励她做一些新的探索,并用自己的经费帮她延期了半年。她慢慢喜欢上了那边的环境,熟悉以后发现同事们很友好,甚至会帮忙改 presentation 和论文。

等到她再次短暂地回到法国来办理学校的年度审核时,我们都惊奇地发现她不再像以前一样紧张而且沉默,她变得很大方自信,英语流利。



§ 我写着论文时,会突然很生气

图片来自https://unsplash.com/@hhh13

等到 M 最后进入写论文阶段时,她的状态有时候不是很好。

“我现在写论文整理结果时,会回忆起以前的经历,我经历过荷兰这个导师之后,才发现以前在法国所承受的都不正常也不应该。我的导师那样忽视和打压我的科研兴趣,我经常写着写着就觉得很生气,非常生气。” 

最终 M 顺利在荷兰完成答辩毕业了。我看着她的照片,她是一个很坚强也很美丽的女孩子。

最近我问她,我想把之前的访谈写出来,你觉得可以吗?

她说:“我觉得很好啊!不过我现在毕业了大半年,心态和观点也有了改变。我们之前交谈时我正值失落沮丧,因此充满了对环境和对导师的愤怒。不过现在我觉得我的导师也不完全是一个坏人,我们只是科研兴趣不同。”

 


§ 后记

M 说的话我都感同身受。我最初也充满了对于博士项目的失望和愤怒,但作为一个受科学训练的人,我不应该也不想囿于个人的经历而产生偏见,所以我才开始了这个访谈之旅

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认识到导师和学生都是人,每个人都有个人的性格、爱憎以及长短板,一群人在一起就会形成特定的工作氛围和知识框架。匹配恰当的人和环境以及学生和导师,就会产生高效的合作与工作友谊,而不恰当的匹配则会让每个人受困其中。M 所在两个实验室能力和水平都是对等的,却给学生的塑造带来了不同的影响。所以研究生院的求学远远不是一个只关于导师科研成果和学校排名的故事。


本文是“那些研究生院的故事”系列的第一篇,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汉莎路第九号”。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