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禾
镜禾

无知,沉静,觉察。

不能放手的爱

当人们以“爱”的名义做了很多,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让人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驱车前往机场的路只有8公里,周二的下午,路上并没什么车,一路通畅,然而却让人感到这段路程格外漫长。透过车内后视镜,可以看到后座的丽满脸愁容。

这本是一趟让人无比期待的出发,丽被调任为新加坡分公司的负责人,毫无疑问,在这个年龄,有这样的机会,一般人都会求之不得。新加坡,这个温暖的国度,离家不远,融入也不难,而这种大展身手的机会,谁人能刚好就碰上呢。但丽却忧心忡忡,她并不是担心工作,这方面她向来游刃有余,这些年在职场上,丽不争不抢,全心全意做好自己的工作,云淡风轻反而愈加驾轻就熟。这次派遣,像是老天开眼,很偶然地给了她一次绝佳的出头机会。

她担心的是她的母亲。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母亲,她有内疚自责,也有困惑担忧。红绿灯路口候车时,透过后视镜,看着扭头望着窗外,沉默不语的丽,我的思绪却像放电影一般闪现这些年与丽的种种。

人,应该趁着年轻去完成自己的功课。这份功课就是你内心那道坎,那条河,你得想办法跨过去,否则你可能会一直被囚禁在里面。

这是一个月前我对丽说的原话。或许是话的本意触动了她,又或许是她终于忍受不了现状,下定决心改变,我只不过替她道明了内心所想。总之,那天,她在家设晚宴邀请了我和另外一位朋友,酒足饭饱后,由我们起头,对她的母亲说出了丽要去新加坡发展事业的决议。这于她的母亲来说,如晴天霹雳。

当晚,作为丽身边的朋友,我们委婉劝导她的母亲,再三告分析,告知这对丽的事业,甚至人生意味着什么。她的母亲在失落、伤心至极下刻意保持着友好的态度,告诉我们说:她没你们那么好运气,她没有一个健康的母亲!

这句话回应得我们有些尴尬。沉默半响,丽忽然站起身,独自进了房间,将自己反锁起来。丽的母亲叹了口气,起身收拾碗筷,并不去理会进了房间里的丽。

同行的朋友急忙站起来,企图敲门,问丽是否还好。我示意她不要这样,这时候让丽单独待会更好。后来,我们陪着丽的母亲聊了很多,关于她,关于丽。丽的母亲反复强调自己身体不太好。

“阿姨,您这不挺好的吗。您看起来比我父母都年轻呢。”同行的友人性格直率,实在忍不住说了出来。丽的母亲看起来确实比同龄人的父母还要年轻且健康。

聊天再次陷入尴尬,很快便再也聊不下去了。我们起身离开时,丽出来送我们,眼睛通红,很明显,她在房间里哭过,虽然我们在客厅没听到任何声响。

可怜的丽,她实在太压抑了。

丽是我的高中同学。记忆中她乖巧好学,安静温柔。最广为人知的是,她特别孝顺。原因据说是她的母亲身体不好。丽的母亲说,这都是因为生她造成的。也是因为要照顾她上学,丽的母亲不得不留在家里照顾她,而她的父亲一直在外经商,很少回家,只往家里寄钱负责娘俩的生活。

丽的母亲很细心,她的衣服鞋子永远整洁干净,丽说都是母亲帮忙打理。而为了能让丽吃好点,她的母亲经常到学校看望丽(那时候我们都住校),带些营养品给她,顺便带她下个馆子。

我们都羡慕极了。丽的母亲和她一样,温柔贤惠,记忆里丽的母亲剪着碎发,却有股优雅的书券气息,不胖不瘦,腰板挺直,说话细声细气,完全不像农村妇女一般粗犷、随意。丽经常说母亲身体不好,所以从来不下地干活。

但我们从未听说丽的母亲身体哪里不好,也从未听说她吃药住院。丽说她也问过母亲到底哪里不好,母亲说,她的病平时没什么,但要来了就比较突然,主要表现就是丽离开她的时候就容易头晕,胸闷。

确实有好几次,班上组织郊游,因为需要去外地过一个周末,丽都无法与我们同行,她说担心一离开家里,母亲晕倒。因为之前丽在要好的同学家过过俩次夜,结果母亲都生病卧床了,俩次都是说头晕得厉害,等丽回去才好了。她担心母亲再犯病。

那时候的我们年少无知,也会笑丽说这才是真正的母女连心。说丽母女连心的另外一个缘故是因为,丽的父亲一直是一个局外人般的存在,丽考上大学后,她的父母就离婚了。父亲在外面组建了新的家庭,母亲却再也没步入婚姻。母女俩相依为命似的过了几年,虽然丽的大学离家并不远,但母亲还是恨不得住到大学外面陪着她,丽怕同学笑话,坚决拒绝了,母亲妥协让步的要求是:丽只要有假就要回家。

青少年时期,大家都容易叛逆。那时候我们和母亲吵得不可开交时,丽和母亲却一直能和谐相处。我感到既羡慕,又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大学毕业后,我们到了不同的城市工作。毕业三年后,工作稳定下来,想到学生时代从未去过丽家,某一年过年,我和另外一个高中同学(也就是那天一起参加晚宴的朋友)相约去了丽家拜年。丽的家并不大,但收拾的干净整洁,井井有条,在农村里算是很别致了。丽的母亲做起家务来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利索能干,不一会功夫就做了一桌子菜。我和同行的同学啧啧称叹她的厨艺。

那是我们第一次与丽的母亲近距离接触。她话不多,大多时候只听我们东拉西扯,却无比体贴周到,饭才吃完,又沏茶端各类水果、零食,我们笑说感觉回到了学生时代,到热情的同学家里做作业、玩耍。

“你妈妈身体好些了吗?感觉她气色挺好的。”趁着丽的母亲进厨房收拾的功夫,同学问道。

我们知道丽很孝顺,这些年,为了多陪在母亲身边,无论是上学还是工作,都尽量找离家近的。即使工作了,只要有假期,她都是回家。好几次,我们邀约外出旅行,她都颇显无奈地放了我们鸽子,最终选择了回家。

“是啊,看起来都挺好的。但她常说自己的心脏不太好,血压也不稳。工作后,在我的坚决要求下,才带她去医院检查了俩次,可又找不出什么毛病。我这也习惯了,不守护着她,心里就不踏实。我害怕因为自己的疏忽、不关心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丽微微一笑回答道。

这些年,丽的母亲全心全意照顾她,一定辛苦了不少。这份辛苦丽能理解,她不奢望什么,只希望母亲平平安安。

上学的那些年,丽从没谈过恋爱,一心好学,还拿学校的奖学金,减轻母亲的负担(虽然那时她的父亲依然会打钱给她们,负责她们的生活开销)。大学毕业实习时,丽遇到了心动的男生,俩情相悦,丽很快陷入了恋爱中。可惜丽的初恋仅维持了一年,男生提的分手,据说是受不了丽只要碰到假期,经常被她的母亲一个电话就叫回家里,然后俩个人原本计划的旅行也要放弃搁浅。当丽计划搬出合租房,准备与男友同居时,丽的母亲坚决要求与他们住一起。丽觉得母亲的要求并没有什么不妥,毕竟这些年,她们母女俩本就是相依为命,母亲照顾了自己这么多年,自己工作了,住一起相互照顾一下都不行吗?

但这一点男友却坚决不接受。于是,他们分道扬镳。后来,丽也碰到过心仪的男生,但每一次她都会提到这个条件:恋爱可以,同居的话,必须带上她的母亲。这往往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男生当初对丽多么热情,当碰到这个严肃话题时,往往是退缩、放弃。最终,丽对爱情也不再期望,转而把心思花都在了工作上。

生活上有母亲的照顾,她在工作上全力以赴,她表现优异,但从来不争不抢,却也稳稳当当做到了主管的位置。

那次过年见面后,我们每年过年都会相互拜年,相约见面。直到某一年,丽说以后不回老家过年了,母亲已经到她工作的地方与她住一起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感觉有些唏嘘。我想,难道丽就准备这样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一辈子吗?

后来,有几次丽到我工作的城市出差,住我这里,我才发现每一天她都需要与母亲视频电话问好、报平安。

“你和妈妈的关系真好。我就老被父母吐槽打电话太不主动了。一般都是他们打给我。” 一天,她刚挂完视频电话,蹦跶到厨房看我准备晚饭,我说道。

“没办法,我要是不打电话,我妈会歇斯底地的。可能更年期长吧。”丽故意用不经意的语气回答,却能感受到她情绪的隐忍。

也是在那一晚,或许是工作完后比较放松,丽竟然喝醉了。醉酒后的丽话变多了,说着说着,忽然“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她说自己已经和母亲住了好些年,恋爱难谈,也没什么朋友,搬出去,母亲又不愿意,有一次,她意已决,行李箱都收拾好了,母亲却在客厅可怜兮兮的哭泣起来,还说自己心脏难受,她于心不忍,又把收拾好的行李放了回去。

那一晚,她在黑暗的夜里泪流满面地睡去。梦里,她梦见自己肩上压着扁担,她咬牙挑着箩筐,生怕了担子滑落,箩筐落地。她感觉累,但更害怕卸下扁担。她说那个梦让她感觉到生活的绝望。

她说自己并不年轻了,工作虽然光鲜亮丽,但有些时候,在夜里,她能嗅到生命开始腐烂的气息,她感觉到害怕,但又无能为力。母亲的爱让她既愧疚又窒息。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丽内心无比的挣扎。

“或许,你们都需要独自生活吧。”话一出,我就后悔了,感觉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

“是啊,我们早就应该相互独立了。可每一次,总是有股力量将我拽回去。而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想法发生,也让我感觉到内疚自责。我现在几乎要放弃了。就这样吧。但心里还是有些难受。”丽苦笑。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事最难捋清,后续就是亲情里的这种剪不断理还乱了。无法去评判别人的生活,毕竟每个人的苦楚只有当事人经历过了才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丽需要的时候尽力出现。

那晚后的几年,丽需要喘息的时候就会过来玩,有时候甚至会借口出差,实则是请假到我的屋里放空自己。好几次,她拉上窗帘,独自在客房昏睡或看电影。

或许是这种间歇性的喘息给了她力量。丽慢慢的变了。虽然她依然未搬出与母亲同住的房子,但她开始要求出去旅行,有独自在外的时间,空间。

没人可以拯救你,除了你自己。某一天,丽在朋友圈发了这么一句话。我想,她的叛逆来得有些晚,但并没有迟到。

这份生活的生机和力量,带动了她工作的转机。她的工作越来越出色了,出色到前面提到的新加坡派遣的机会最后竟然落到了她头上。要是三年前,谁都不可能想到,这个机会给一个常年满足于主管位置的丽。

得到派遣机会那天,她打视频电话给我,无比兴奋。

“我想,这次无论如何,我应该要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了。”她最后说道。

“把 '应该' 换成 '一定' 。我陪你。”我说。

于是有了那一天的晚宴,我知道,她还需要人搭把手,虽然“站起来”还得靠她自己。

那晚我们离开后,丽红肿的双眼,看着母亲,很认真地与母亲再次谈话,可母亲什么也听不进去,最后竟然破口大骂起来。这一次丽没有再妥协。她不能任由这股力量拽向深渊了。

反复沟通,反复争吵,哭闹咒骂,最后母亲终于作出了妥协。允许她先出去一年。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年已经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大空间,她已心满意足。也感激母亲的让步和体谅。这份感激到最后却转化成愧疚。母亲并不算年老,但她往后独自生活的夜里,是否会有很多孤独无助的无眠呢?

带着愧疚和不忍,她还是狠下心买了机票。临走时,她想见见朋友们,于是选择到我的城市起飞出发。

“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转机总好过毫无变动。” 我将行李从后备箱拎出,递给丽,抱了抱她。

机场的道路陆陆续续有车停留,我不能停太久。

“嗯!到了那边再报平安了。”她说着,挥了挥手,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得眼泪。

她说完便转身,大步走向出发厅。望着她利落的背影,真有种大女主的干练、洒脱之美。

但愿我们的大女主能在自己的生命里,凯旋而归,祝福她。

爱到底是什么?说实话,我至今还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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