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拉赫
阿布拉赫

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这件事都一做十年。这种癖好曾引起有司关注,后来在Matters的活力一落千仗。但仍然在记,不在这里,就在那里,而且一想到有人会因为你的记录害怕,就更觉得这记录的价值。我会继续。

正在老去|请以我的名字呼唤我

很遗憾,我们认识了那么久,这辈子却没说上多少话。

我爹年轻时是很厉害的,叫我的名字从不犹豫,喊出来的时候信心和中气都很足。那时候,每每在家里和我娘和谐共处,突然从门楼处传来我爹的喊声:哦……QQ,出来给我推一下车子,出来扫一下院子,出来拉一车水……心里一紧,整个气氛瞬间凝重。

他喊我前面那拖得长长的一声“哦”,是为了提气。那是我们隔着距离叫人的习惯,仿佛没有那一声“哦”,喊声就会被距离吞没。非得一声“哦”,才能引领名字到达。距离越远,“哦”声越长。我去地头叫他吃饭,也远远地喊“哦……大,哦……大,吃饭了”,听见他的应答,转身就走。

除了这些隔空喊话,小时候再无父子之间的亲密互动。可能本来就没有过亲密,他是那样一个tough guy,力气大多用在做不完的农活当中,剩下多余的,便发泻在无休止的数落里,数落我娘不顶用,数落这一大家子人都要靠他养活……数落遇到抵抗的时候,便吵架,继而动手。

他动手的对象是我娘,他跪在她的对面,按着她的脖子把她的脸贴在炕上,打她不得不撅起来的屁股。只有一次,因为我挡在前面,他扇了我个耳光。我那时候应该很小,应该哭得很伤心,应该还演了离家出走的戏码,跑到塬上的麦垛下面对着月亮发誓:他要是有天死了,我绝对不哭。

那年他四十多岁。

现在回忆起来,我觉得他扇我那一耳光的时候,是收了力的。很奇怪,我那么小,被娘宠坏的孩子,人生第一次挨揍,竟然还能分辩那种细枝末节。

几年后,我被老师扇过一个耳光,他用尽全力,打得我一激灵,两点尿液溜出体外。

初三那年,中专预选考试后,班主任说让我爹去找他一趟,因为我的考试成绩就在线上,可选可不选。我爹不想去,他哪儿擅长干那个。架不住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最终拎了两瓶酒去了。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最后我选上了,并且以很好的成绩考上了中专。只是最后选择了高中,读中专成了A Road not Taken。

年轻时候会对他觉得内疚的事情,也就这一件。因为我常想,如果当下的我,遭遇那样的事,一定拍案而起。好在我没有孩子,不用被迫面对那样的事。

那年他50岁。

去读大学的时候,我爹送我,一起坐30个小时的硬座。他跟对面的年轻夫妻说我娃去读的是你们那里的重点大学。我很不好意思,其实是个专科。年轻夫妻并不在意,拿他们的零食给我们吃,还帮我们买了火车上的盒饭。那是我第一次吃盒饭,此后多年,我都很喜欢吃火车上的盒饭。

那年他56岁。

又过了一些年,读研究生的某天,接到我妈电话,说我爹中风了。不知道中风是什么,只觉得应该回家。到家的时候,他半边身体麻,吃饭都费劲。但他拒绝我带他去市里看病,说地里有活要干。费了不少唇舌,威逼利诱,才最终屈服。市医院做了脑CT,医生建议住院。和大哥商量,去他所在的省城,方便照顾。

那天晚上,是我们两个人的第二次火车旅行。本来计划连夜赶路,但时近午夜,他坐在我旁边睡着了,怎么叫都迷迷糊糊。我很害怕,怕他就那样死了。还好他没死,我们在下一站下了车,就近找了宾馆睡了一夜。

那年,他68岁。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之间的物理距离再次渐渐强行拉近。他从还能干点农活,到后来行走困难,大小便失禁,再到丧失大半语言能力,他需要的支持越来越多,我也不得不频繁往返于工作的城市和老家之间。

有段日子,我姐接了他们去城里,一住三年。也正是在哪段日子,他忘了我的名字。我问他我叫什么,他说的都是我哥的名字。我哥在的时候,他会说他弟弟也就是我叔叔的名字。过去八九年间,他只有一次说对了,那是半年前的春节,一家人围坐。我以为我已经不在乎了,但我差点喜极而泣。第二天玩同一个梗,他就又错了。

是的,我很爱玩这个梗,喜欢看他拼命回想不知所措又有点儿抱歉地样子。前几天一边玩一边录了视频发到姊妹群里,我姐说你不要怪他,他生病了。我被这话惹火了,他记得你们所有人的名字,我怪一下又怎么了?

这一年,他8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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