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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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 一位新聞工作者 – 談中立和自欺欺人

深宵時份,Che 帶我到一家咖啡店坐下。對話由眼前一份非常誘人的香蕉花生醬蜜糖多士展開。她欣賞著自己叫的食物,不禁輕呼: 「很沉淪。」我有點明知故問:「你是心靈上需要一點慰藉吧?」Che 點點頭。

攝影: 李斯

分身

這家小店,日夜由不同的班底主理。餐單一樣,人和所選的咖啡豆不同,共用一間舖,每天於下午交更,運作像的士。

Che 解釋過小店的運作後才慢慢道出重點 : 「上次打到上環(7.28 中西區遊行後發生的事),我在場。警察放催淚彈追到永安,我跟朋友在附近吃過晚飯後分手。我沿著後方走,一直走到這裡。當時有很多外國記者在,店主亦開了門主動招呼示威者進來,提供休息的地方,氣氛很好。

「很難得我可以放假時參與或觀察這些事。」

Che 大慨有點像這家分身的小店: 作為新聞工作者她有專業操守要講持平、中立; 作為普通市民她當然也有自己的情緒和立場。

「那夜警察在皇后街進行拘捕,當時覺得放了很多催淚彈,但和現在相比,算不了什麼。之前在元朗放,被人垢病,但到上環那次,已經是肆無忌憚了。我初時在示威者那邊流連,然後走到警察那邊看。那時雙方之間在西邊街有一度 buffer,是由街坊組成的。」

現在不行了,警察說在場所有人都是暴徒。

「沒錯。

「我見示威者進化得很快。我觀察過 7.28 上環之後,下一次便是 8.18 維園,中間只隔了三個星期。以前勇武派和示威者是混在一起的,但到了 8.18,形勢已經很不同了,那夜很明顯他們已經是兩班人,而那班勇武派有一種戾氣,是不可接近的。我很不開心。他們正朝民兵化發展。我覺得兩、三個月還沒完結的話,便會有自殺式襲擊之類的情況出現。

「運動初期,我很記得這個畫面: 示威者組成人龍在運送物資。那時我覺得很震撼,現在已沒有這種場面了。」

那時仍然能長時間佔據一個地方 (如金鐘),還有時間以人鏈式傳送物資。現在不可能了,抗爭者要隨時逃命。

「我覺得是人不同了。現在人少了。」10.1 國慶後,被捕人士的數目已過二千。


中立是個神話

坐在新聞房裡看這場運動,心情如何?

Che 不諱言:「有好幾次,我想辭職。長時間每天十多小時看著這些畫面,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理論上你又要保持中立,到後來我也不禁問自己: 究竟什麼是『中立』?

「他朝回顧,這段會是香港歷史,是我們的歷史。回想 2010 年的菲律賓旅遊車人質事件,香港人的反應好大。我坐在新聞房,沒有什麼感覺。我當時的工作是確保有足夠的 coverage 出街,所以我只是在工作中,只是一個旁觀者。那次感覺很深刻。」

覺得很深刻,是因為意識到自己麻木、沒感覺?

「是的。我覺得很可惜。這事關乎香港人的 identity。作為旁觀者的話,你會損失很多東西。這次亦然。絕大部份週末我都要上班,不能走到街上。

「去到我們這個年資,還談什麼『中立』? 我們根本不會再相信。這是年輕時候講的。」

這是在大學時代讀到的 textbook answer: 我們要中立、持平、客觀,留待觀眾自己定斷。

「對,是讀書時讀的,現實是一定做不到。」

是你自己做不到,還是你覺得根本沒可能做得到?

「客觀上沒可能。這是一個… 」Myth? 我不由得自動接口。

「是的,但正如大家說的公義和真理,是不可以沒有。」這些是 ideals,畢竟是有需要的。

那你坐在新聞房中做什麼?

「其實有點像看電影,是很令人沮喪的。新聞房內每個人都見慣世面,我覺得大家太抽離了。當然每一位同事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些是偏向示威者,有些是偏向建制派… 慢著! 我們現在不能再說『示威者』, 要說『有人』。」

就是現在常常看 / 聽到的「有人發生爭拗」。

「連『市民』也不可以用。敝台現在愈來愈像大台。」

為什麼不可以用「市民」?

「警察在記招上說的,會犯法的不會是一般『市民』。『市民』supposed 是好人。敝台老細堅持『市民』並不會犯法。現在連「『示威者』也不能用。」

因為示威者理應是和平的?

「對,因為硬要把『示威者』和『和理非』分開。現在最新的級別是『激進暴力示威者』。」

你們每天花多少時間在字眼上爭拗?

Che 苦笑: 「那有爭拗的餘地?」


見縫插針式的生存方法

其實不久以前,Che 效力過備受爭議的大台。現在有人說: 只要你留在機制內,便是壞的,沒有藉口; 你若不辭職,便是助紂為虐。大台的員工如何面對這種批評?

「其實大家都很努力見縫插針 -- 這包括採主、編輯和記者。 每件事都死諫,是不可能的。但遇上大事,他們會據理力爭。其實不只大台,現在每間傳媒機構都有這種情況。」

Che 不忘指出: 「那時候,我又不覺得大台真是差到那個地步。我看到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但是否完全違心呢? 我又不覺得。當時共事的記者,不是那麼差。」

我相信外間不是說記者的表現差,而是整個新聞台的方向差。

「對,是方向差。當時我們的確有自我審查,但沒有扭曲事實,沒有寫假新聞。」

刻意展示一個 incomplete picture,你可以說是沒有寫假新聞,但是否不道德呢?

「那時我在大台,沒有人會刻意剪走一些鏡頭。經我手的,沒有。我所經歷的是: 沒有拍到,或記者寫得不好。那時我沒有見過記者刻意去做壞事,我不滿的是老細的指示。他要求放大某些 point,例如要把民主派寫得很差。老細有時會直接叫我們去批評民主派的『歪理』,但最後我覺得報道都是 based on 事實的。我認為是偏頗,但不是扭曲事實。」

說得 concrete 一點,大台最近報道 9.21 元朗手持玻璃瓶的大叔 vs. 黑衣人的事件時,出了一條長達四分半鐘的新聞片,只展示大叔被黑衣人打到頭破血流,卻避開了是他先動手打人的實情。

Che 說:「我最不滿大台做這種事。當晚我們台的記者有見到大台記者在場,所以大台是應該有拍到片段的。」

我從另一個 source 得知,大台當晚的確有拍到大叔先動手打黑衣人的片段,卻選擇不放在報道上。


算賬

這邊廂有傳媒自動配合,那邊廂仍有多少機構氣喘吁吁的在支撐著? 這刻反送中運動或許已走近尾聲,隨之而來的是要整頓傳媒的聲音。港台《頭條新聞》早已習慣被親中陣營轟為「反中亂港」,現在連政府新聞處也有就統一發記者證一事探口風。你如何看香港傳媒的前景?

「我覺得傳媒在這場運動過後定會遭到大清洗。林鄭說傳媒並未能幫政府傳遞正確訊息,是導致民怨加深的其中一個原因。其實她說什麼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西環想如何。基本上全港的傳媒都受西環操控。以前是傳媒老闆被控制,下面仍有空間讓一班新聞工作者走位,但今次運動之後,應該再沒有走位的空間,還會有很多秋後算賬。連國泰也因員工在 Facebook 的言論炒人,傳媒怎能幸免?

「其實傳媒人應否有個人意見,我都有保留。記者不應有很強烈的政治取態。你有,但不應高調地讓人知道,這應是自律。」

上班時中立持平、下了班也要,容不下做回一個常人? 結果便是他們終日一身疲憊,帶著一身遺憾。

「我覺得這是新聞工作者要營造的。我信你是中立,不是因為你掛著記者證,而是你要付出努力,令外人相信你是中立。所以我覺得是有自律的需要。」

這令我想起法律界的金句: “Not only must Justice be done; it must also be seen to be done.”

下一步會怎樣?

Che 不假思索的說:「兩邊都會死人。私了和警民衝突都會死人。我覺得現在香港的情況已經不可能以常理去估計推斷。最壞的情況便是變成大陸。」

是香港變了?

「以前是皇帝的新衣,表面上看不到有問題,但原來內裡已經壞透。現在腐爛到外皮也看到,內外一致。由梁振英一接手開始,便是西環治港,根本就是一國一制,現在只是加快了步伐。大家不用再自欺欺人其實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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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執筆之際,剛爆出陳彥霖母親的獨家訪問。碰巧我約了Che 和另一位新聞工作者喝酒,正在討論陳母那個 notorious 的訪問之際,友人在電話的另一邊因為另一件事提起已故名記者李汶靜。要了解陳母的獨家訪問,甚至香港傳媒的歷史,我推薦區家麟早前寫的這篇文章:李鵬.TVB.歷史的恥辱柱


*原文於 2019 年 10 月在 Facebook 【非凡港女】發表。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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