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DAL嚴毅昇
CIDAL嚴毅昇

多族裔青年,文學流浪者。寫詩、畫圖、閱讀、觀察,喜歡聽講座、獨立音樂,關注原住民族議題。創作IG:pangcah_cidal,曾獲台灣原住民族文學獎、臺灣文學獎原住民族華語新詩組入圍。

當「它」告訴你它將寫下「祂」——從研究者的採集資本到烯環鈉事件

(编辑过)

2022年3月,台中一名中學生因遭同學以侮辱原住民之字眼謾罵而起衝突,該位原住民學生在毆打同學之後,因為害怕遭老師記過,便跳樓離世。雖然「歧視」行為本身不是對於該生尋死的直接原因,但我們可以來認識一個重要概念:「文化安全」,它原指一種存於醫病之間,地位對等、相互理解的關係。強調從政策端開始,乃至執行的醫事人員,以及照顧服務供給者,都必須在充分瞭解受照顧者的「群體文化、傳統脈絡、生存環境」,在這些前提之下正確解讀、應對其行為與現象,並與受照顧者合作,「解決族群健康問題。」


而在此事件中「歧視」與「文化安全」的關係在現代網路時代所營造出對於虛擬的失控,乃於人與人間的距離感失調,心理的距離也失衡,當族人在「教育環境、校園」缺乏文化保護機制,當老師無法以「文化衝突」來看待學生之間的族群文化差異,而在學生時期就面臨了族群尊嚴被挑戰的議題,使得原民學生必須面對一般生不需要面對的困難與障礙,使歧視造成的人際矛盾關係無法解決,原住民學生一樣到校上學卻失去本身應有的公平性,也使得與原住民學生起衝突的非原民學生可能無法意識「歧視」行為的嚴重性。


事發隔年,《大嘻哈時代2》參賽歌手神經元在參賽歌詞中唱到:「想要念醫學系你的大考分數得破表,有人乘了1.35還是沒我高……」引起一眾原住民學生與關心原住民的青年的討論,當時許多人表示對於「加分制度」很多漢人朋友並不理解它是外加名額,也是升學保障制度的一環,它甚至不會排擠到一般生資源,甚至不只有原住民學生能加分,甚至它是一種同化政策的產物,甚至原住民族運動39年以來訴求的是:「土地、身分、語言」,從來沒有一項要求是依附於漢人的學力制度上,但這種氛圍就是一再加諸於原民生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直是受害者出來面對,這個社會對於加害者的寬容度非常高嗎?我想並不是,而是大社會對於原民生的處境無法感同身受,甚至認為原民生享盡「福利」,他們看不見過去的殖民政策造成的影響,也看不見許多原民生在就學期間能夠擁有資源的輔助是因為原鄉缺乏的資源原比一般人看到的還要更多,光是我長濱老家的兩佬要處理個腎結石,就要從老家坐計程車或是騎摩托車到市區換客運,坐到花蓮再轉火車,火車看要到彰化還是樹林,因為必須有晚輩在的地方就近照顧。最需要被轉型被正義的就是那種相對剝奪感造成的責難思維,以及族群需求被漠視只看見他人擁有的利益的凝視。


話說回來,同年5月,台中一中發生學生園遊會菜單設計以諧音嘲弄原住民之字眼,甚至發生開line群組對原民學生集體言語霸凌之情事,我一在地思考在與不同族群相處之前,如何先放下成見與刻板印象?以及不斷的思考、同理兩方學生可能的心理狀態,以及社會缺乏什麼樣的有溝通機制,在教育現場我們有「族群教育平等法」就足以擔負台灣社會從古至今的文化慣習對於現場原住民學生的心理所造成的創傷嗎?大學端的原資中心不斷在推行「全民原教」,但只有大學生需要原住民學生資源中心的輔助嗎?大學以下的學生族群真的有在文化友善的環境中長大成人嗎?原鄉學童考上大學之後面對的是什麼樣的環境?我不敢去想像他們面臨的世界多麼美麗。


其實最可怕的不只是歧視所造成的傷害本身,而是原住民在出生到死亡的歷程中,歧視經常在我們還沒有意識時就已經發生了,久而久之我們才發現有一些「友善」本身包含了歧視,又或者歧視本身出於無意識,本身不見得帶有惡意,所以它存在著一種問題,「環境」本身妥協著一種「可傷害人的意識」,而那種意識被「言論自由」這樣的開放性詮釋字眼制約著我們的認知,但那也是因為我們根本對於「言論自由」的認知有所偏誤,所謂自由必須建立在「不影響、危害他人」的前提之下,所以「言論」自由本身必須是「不傷害人的言論」,當「可傷害人的意識」被忽略或刻意忽略的時候,有些人會假裝自己沒有做壞事,因為他躲在「大眾的集體認知偏誤」之中,那種偏誤有時候是刻意的,甚至是選擇而來的,而我們所能理解的「種族歧視」就是立基於這樣簡單的選擇與區分之中,而逐漸在不同層面的俗世應對之中累加的社會性(各種社會事件),造成族群隔閡的加深,但我們必須去理解,造成歧視與刻板印象加深的最直接原因並非被污指的族群本身,而是用認知偏誤去看待該族群的人們的集體意識集合出的看法被一再強化,原因很簡單,因為作為社會多數而言本身的存在本來就難以被反駁。


而我們在看待歧視的發生時,歧視者是否在一個有勇氣反思、接受自己正在歧視他人,而得以反思、反省的社會之中,通常我們會看見歧視者走在一個錯了就讓它繼續錯的滑坡之中,我們去嘲笑它的錯誤或許讓自己好像更高尚,但卻也無助於事,放任使這樣的環境不友善持續連鎖,這社會對於帶有惡意的人竟然是特別的溫良恭儉讓。


當歧視經由媒體轉播之後,可能會被資訊引導至「歧視者都是惡」的方向,我們必須理解歧視的發生可能與惡意沒有直接關係,而是環境的不友善,而歧視便是容易發生在文化敏感度、族群敏感度較差的環境。


相對的,遠比懲罰歧視者,被歧視者是否有可以依靠的環境得以紓解情緒呢?在現行的族群平等中,對於不同族群的諮商輔導資源是否有足夠的公平性,這都是希望與大家思考討論的地方。作為非當事人,我們又能採取什麼樣的作為?帶領反省進入生活,尤其在於教育現場,養成一個人人格的小社會,在舊有學制中,雖然原住民族各族語言已被列入國家語言之中,而「華語」的使用仍然是大宗,教材也仍然以中文字為主,這本身就不言而喻著其他族群的「文化不安全」的事實,族群多元的平等願景尚未真的實質平等。


一個月前,當我讀到《鄒族的雨》的讀本時,我思考著研究者掌握研究資本的暴力程度是會使人誤以為研究者的取得行為是「公平的」,因為是為大眾謀取「被研究知識的公開」,卻無視了被研究對象的文化殊異性及私隱的尊嚴被重視的程度,甚至基於這份已經獲得的「惡」,受惠者並未知曉自己身受原住民原有資源的恩惠,忘卻殖民歷史的「恩惠」,所謂的「殖民紅利」。這就如洪廣冀教授所言:「臺大這麼大的校地怎麼來的?整個實驗林跟森林遊樂區都是原住民的土地呀。佔原住民族土地,以制度保障原住民入學,只是剛好而已。臺大應該要做更多,至少在校訓前認可校地過去為原住民土地的歷史事實,敬重這個土地上的原住民,允諾會透過教育與制度來予以彌補。」更何況有許多原住民族人的祖先遺骨、物質文化過去在未經同意下「被保管」,被台大以學術發展而言拿來做人類學研究,在日治時期被稱為「土俗人種學講座」標本室,原住民祖先被存放在台大人類學博物館中「免費」供非原住民學生「觀賞」。


當研究者與國家有所資本拾取他人「家族隱私」並「自由詮釋」與「收藏」時,那是一件好事嗎?那我必須直覺的告訴大家,這也是歧視,為什麼只有某些族群的祖先「非得被如此的暴露在大眾面前」,因為在過去那是種「戰利品」的思維,又甚至是《人類動物園》般的思維所造就的時代產物,使歷史殖民的行為在隱微處被正當化,這就是一種差別待遇和雙重標準。


當作者在書寫《鄒族的雨》所持有的視角在於俄羅斯語言學家聶甫司基與鄒族知識分子高一生的「相遇」,以這個普遍的主軸去開啟被殖民族群的傷痕,但我們仔細去思考,台灣在過往歷史中,殖民主體從來沒有俄羅斯,而它能抓到評審眼光的原因與謬誤都在此,就是因為他並非殖民主體國家,但他「活生生的是一位外人(非本國的)中的外人(非同語言的)」,在日俄協定有效的期間,到一個小島上研究被殖民族群的語言,鄒族的歷史作為一種被研究者殖民的受體在這樣的創作計畫下被繼承著那種施受關係,卻也變成一種作者無法在創作上能夠深刻著力的方向,因為俄羅斯人在目前的歷史研究中,從來沒有對台灣原住民造成任何直接的殖民傷害。


(聶)作為一位路過台灣的學者,他對於鄒族人的直接影響能有多少?一般人並未能知他與高一生的淵源幾多深厚?若僅以俄國人書寫了《台灣鄒族語典》為開啟契機,是否缺乏故事的深度,若以「史詩」稱之,我倒是認為缺乏了對於大片歷史背景的敘述烘托,而只是一種「作者想像的材料」,而那個材料的強度不足以支撐一本書的敘事,也在詩中看見作者企圖以高、杜兩家人的姻親關係進行摹寫,私以為讀來生硬,許多重複如呢喃的語句(有時不斷的切換高一生、矢多一生、族語中文名字「吾雍「以此手法提醒讀者殖民歷史的轉換,這其實是很沒有新意的作法,使用一次倒還好,不段重複就很容易閱讀疲乏),缺少故事推進的元素,彷彿只是注重於闡述(高)與(杜)間的情感關係,刻意織羅感動,而並未反映兩家族後代在國家所造成的殖民傷害後,家族後代回到鄒族部落中,仍然在被族人對待上有所差別待遇的複雜歷史因素。說真的,在文本中不斷重複提及高一生的鄒語名字的中譯:「吾雍.雅達烏猶卡那」有很值得一說或一再複誦嗎?那名字仍然是祂本人無法自主抉擇使用Uyongʉ’e Yatauyungana而被傳頌的尷尬,只是讀者剛好看得懂中文字,即使這中文字本身對於族語和鄒族文化而言毫無意義可言,只是個國民身分上的音譯文字。


而以聶、高兩位異國知識分子的相遇情節來說,將兩者相處、接觸的時間去對比歷史縱深,其力道其實十分淺薄,這也是讓作者在後續延伸敘述「日本殖民」、「白色恐佈」兩大深植台灣原住民族歷史命運的傷痛關係上,敘事書寫缺乏一個需要被大量填補想像空洞的硬傷,其中缺少與原住民族歷史的連結,反倒像是在讚頌(聶)「發現新大陸」一般,史詩嗎?我倒認為是一種敘事詩或是用詩去想像歷史,而非真的以史敘詩、以詩引史。


非族人對於族群意識上的指導姿態,更是在書寫原住民族詩中最不容易反轉,並且流於「指導未開化者」的地雷區。


試讀本中好幾首詩,從聶到高之間不乏可以看見許多無意義的「串語」,將詩拉長、平鋪來看其實冗贅過之,那這樣的「史詩」含沙量,簡直是可以拿來烤地瓜。


而又為什麼要去浪漫化一個*(日)殖民國家帶來的對另一個(俄)殖民國家的學者,相信這其間有許多需要作者在文本上去反思與「劇情反轉」的細節。

(*1916年7月3日,俄國外交大臣薩佐諾夫(Sergey Sazonov)和日本駐俄大使本野一郎在彼得格勒(現在的聖彼得堡)簽署協定,大日本帝國和俄羅斯帝國結成了軍事和政治同盟。)


提最後一個倫理問題,作者書寫高杜兩家的家族私事,一些對於兄弟情的描寫,有經過兩家人後代的同意嗎?


對在書寫類似題材的創作者而言,我認為必須盡力在詩中不單單只是去展現充分的族群理解,建議把參考資料、附件都陳列在書籍最後,或是附註,更不是單單出一本文學,用所謂的詩語言的包裝能力去模糊歷史真實的界限,無視被書寫對象的後代的意見與創作道德,我想這應該不是要讓讀者認識的其中所要表達的藝術高度,原來文學技術只是站在高處俯視一切就好了嗎?或是以拯救者、協助者為由的方式去表達書寫原住民文化故事的特殊性,那會顯得一種「無意識的驕傲」,以文學研究的角度來說,一些文痞可能會說一些「能懂的人懂就好」的推卸語,而無視「你寫的故事並沒有比既存事實重要」這件事的取代問題。


當你正使用了還活著的族群的歷史、文化,你就是要好好的跟人家「打招呼」,不該是出了一本關於族群的書就是做到了「社會溝通」,或是所謂族群友善。如果只是純粹個人滿足,那真的必須拿出來鞭打。


關於原住民的文學有時更關乎家庭,原住民族文學普遍不是以「國族」作為自己的生存場域出發,很少有什麼國家至上、愛國的論調,而是回到建構生活的語言(文化),在現代語言交雜的狀態下,有時也不見得是意識於族語口說本身,而是說話背後潛埋的族群意識。必須要去理解原住民的生活方式、社會結構的緊密度,而不只是表面的語言、服飾、歷史……,必須去聽老人家說故事,這些從來不是誰有血統資格才能用族群題材寫作的問題,而是寫作時用什麼觀點寫族群的故事,有沒有用對等的姿態去求取認識文化與歷史?有沒有解讀出研究史料背後的意識?有沒有尊重這個族群語言曾面臨的殖民傷害?在書寫時是否避除不該觸碰的文化禁忌,以及過去的刻板歧視與歷史錯誤的問題。


否則一切都只是在加深我們對於「東方主義」的寬容度而已。


關於歧視、刻版印象是一種可以被拿來「攻擊族群」的資源,甚至「文化」可以被襲奪,在某種藝術技術純熟的狀況下,詮釋文化者的詮釋可能不是從「應該」族群的觀點出發,當我們往往從研究者的觀察成果認識一個族群,當研究價值的利益分配、文化詮釋、基本認知被模糊化,我不期望大社會像「台中一中烯環鈉事件」以充滿偏見的心態,或者隔一層的方式去認識「原住民族群」。


在此次事件中,更不能只看見原住民族群的憤慨與反抗,應該認真的去討論、溝通這類事件第一次浮上「立法層面」的探討,以及對於教育制度的省思,當我看到台中一中畢業正就讀政大的饒舌歌手2Change寫了一首饒舌詞批判在校學弟:「…投票將我們送別,只留下一句笑死。他們效仿追逐民主的大學士,卻敗在思想和化學式,像沒事一樣,They don't care 你又無關分數跟科系,沒當回事,隔天起床生活也不會變,何必騰出一點空間為了你的尊嚴?…」我在這首歌詞中讀到一種創作能力結合當代原住民主體性的能力,比起某些只是直接謾罵族群的diss法,或者刻意冒犯的炎上笑話有了更高的創意性,除了批判學生對於化學式的創意是立於惡意敗壞的思考,不僅把台灣歷史帶出,也將族群的立場擺出態度:


叫我們別太貪心,盜取我們的殘肢斷臂卻成為中華民國的根基。

若你們需要證據就pray for 郭百年事件、pray for 集團移住、

pray for 原住民青年的試煉、pray for 不斷轉賣的遺物


當以族群為對象diss人這件事被人瞧不起,當脫口秀不再需要博恩,我期望這社會漸漸走向對缺乏同理心者缺乏同理的時代,不必在花時間理解自己個人應有的尊嚴與人格,而我樂見更多具批判性與柔軟度的創作者,發現自己的時代來了。


回過頭來問一句,當「大環境」告訴你它將寫下「你的祖先」,或者你的家中長輩任何的樣貌,你能夠安心嗎?


回到友善、推廣藝文的角度,推薦大家去閱聽:

志棋七七的Podcast 第164集「好人其實也會歧視?「歧視」到底是怎麼出現的?」


熱原拳擊隊的臉書繪本:烯環鈉事件|有關原住民族歧視與偏見|「那個打人的同學,出來!」


我了解你的明白的IG文章:「法律有保護原住民不被歧視嗎?」


Buan月亮說話月亮曆:臺中一中園遊會「烯環鈉」菜單——在學校就開始複製種族歧視產業鏈嗎


每天來點布農語啊!X 樂鎧的Podcast:Umav如何了!第70集 我們不是一家人?!音樂真的有讓你更認識原住民嗎?


林立浩(三劈林老師)的評論:從「阿帕契」到「1.35倍」:饒舌美學與族群意識的碰撞與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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