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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特·克兰诗全集》译后记

摄影: Walker Evans

      “桥”是诗歌,哈特·克兰的诗歌。

      诗歌是“桥”,哈特·克兰的桥。

      前一句是一个事实;后一句是一个比喻,将“桥”这一意象(哈特·克兰呈现的最重要意象)的本体性和象征性叠加到诗歌之上。


      距离新世界的创世仅仅四百多年,也可以说在这一轮尚未结束便已迎来了又一轮的创世(机械文明,现代主义,新帝国主义,世界大战)之时,“混乱”(Chaos,或混沌)我想会是一个合适的词,因前所未有的速度、强度与烈度的汇聚而生,可以对应哈特·克兰的时代与他的生命。更为具体的同义语是艾略特的“荒原”(Waste Land)——从未有过一场新生内含那么多死亡的成分。

      (这些文字仅仅是一个译者无关紧要的随记,因此历史等等都是一笔带过,同时也省去对哈特·克兰生平的叙述:已有正文前的简介和附录里的年表可以参阅。)

      从这混乱中诞生的是哈特·克兰的诗歌,一种“构成”(Composition),像一座桥之于它所连接的所有一切那样,一个将空间和时间重塑并极度浓缩的造物,立于那座废墟大陆的边缘。然而这个词过于冷静——让我想起史蒂文斯的“虚构”(Fiction)——哈特·克兰并没有另一个30年去淬炼与提纯,或许“奇迹”或“神话”这样的词与他的诗歌更匹配一些。


      三个同时代的美国诗人(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华莱士·史蒂文斯,玛丽安·摩尔,哈特·克兰:

      一个几乎是静态的,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自己的诗歌上探他的“至高虚构”,或将想象的“极光”留在纸页上,始终在营造一个垂直的构成;

      一个是多方位铺展的,一首诗像一个坐标,而她的所有诗歌则是她所到之处绘成的一幅地图,填满了主题、专注、技艺、洞见、新闻、新知、引文、轶事、私人趣味等等一切,一个细致入微而又光怪陆离的平面;

      一个是移动的,迅疾的,不断加速的——但并不瞬间消失,而是一座由跨越造起的桥:从此岸到彼岸,从生到死,从新大陆之前到新纪元之后,从迷幻到玄奥,从肉身化形到灵魂出窍,从元初的幻象到终极的幻灭,从尘世的崩坏到天堂的救赎……难以避免这样的排比罗列,他的诗人生涯(与他自身的时间)之短与他的诗歌所牵涉的主题之多,会让概念显得有些密集——这座桥的复杂性不会逊色于那座布鲁克林大桥。而我还没有使用灵知(Gnosis),俄耳甫斯主义(Orphism),元神(Pneuma),超验(Transcendence),重生(Rebirth)等等,在克兰评论中高频率出现的词语呢。

      无论如何,我希望已经表达了在我眼中,哈特·克兰与另两位诗人互为参照的文学向度。


      我意识到我似乎正在做一件危险或至少是无意义的事,就是用我不理解的词语谈论诗歌。我不知道这种谈论有多少是来自对诗歌的阅读,有多少是来自我查阅的批评资料(尽管极为有限),是我在又一次转述“你看见那边的云团几乎是一头骆驼的形状么?”

      我想诗歌更适合阅读,默读,而不太适合谈论,因为谈论诗歌(批评)就是充当向导(像哈姆莱特充当波洛涅斯的向导),更可能是充当向导的坏替身和破话筒。事实上每个人都拥有也理应拥有属于自己的路径,去进入或不进入诗歌。所以有关哈特·克兰诗歌的谈论到此为止,还是谈论下我走向哈特·克兰的路径吧——从严格意义上说那不是通向诗歌的路径,仅仅是一条通向翻译的路径。


有些事真的特别奇怪。今年2月25日,当钟鸣兄在微信上跟我随便一提“可以攻哈特·克莱恩了”的时候,我立刻就回答说我在大学时曾经想过要翻译哈特·克兰的《桥》(The Bridge)。然后我就想起来,我没读过哈特·克兰;我在近三十年里也从来没跟人谈过甚至想过哈特·克兰;我对这个诗人所有的印象仅仅是,1990年之前的什么时候,在华东师大图书馆里看到过《桥》这本书,或它的封面而已。我只能解释为,那个封面——全幅的白或略微偏黄,上方三分之一是一座桥的黑白版画,一幅45角的倾斜透视(然而我在网上并没有搜到,或许我把内页当成了封面?)——加上Hart Crane,哈特·克兰(而不是克莱恩)这个名字,形成了某种力量,可以让一个人将翻译它的想法保留三十年(或无论如何,他认为是如此),并且在三十年后,真的开始了翻译《桥》与哈特·克兰诗全集这件事。

      以上是2020年8月,我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的话。


      现在想起来“某种力量”也就是Hart Crane这个名字,它的中文翻译“哈特·克兰”,和The Bridge这本书,三者加起来在我身上发生的作用。这作用与Hart语义中的雄鹿无关,与它的发音略有关系;与Crane显然有关,它同时指称一种纯粹、高蹈、美丽,象征长寿而倏忽不见的水鸟,与一种庞大、沉重、遥远的现代工业机械,两者都在苍凉天空的背景前留下孤独的剪影,而其对应的汉语“克兰”,亦让我想到一枝散发着幽光的植物;与The Bridge绝对有关,无论英语还是汉语,这个词的象征性或本体性(前面已经说过)废除了时间的跨度,而这本旧书的手感(早已被遗忘,由想象再造)和视觉呈现(意象或是幻象)又在我头脑中埋下了一粒怎样的种子?

      不如说是一份礼物,被遗忘封存了三十年之后才被打开(我认为诗行交付给我的哈特·克兰,和我无根据的印象或一厢情愿的期待中的哈特·克兰是十分契合的),相比之下它被装进另一个盒子(连同更多的东西,即《桥》以外的全部诗歌文本),成为这个译本的过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用本文开头的句式来说就是:

      翻译是桥,一个人在桥头站了很久,几乎遗忘了桥的存在,忽然接到提醒就走了过去。


2021年9月21日


 《哈姆莱特》III,2。




陈东飚 FrankC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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