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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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妇,母语一般,其他语言更一般,但这些都没有能阻挡我对各种语言和文字的热爱,哪怕是看看也好。

西方文学里的老虎:徽章上、兽笼中和故事里的

老虎与西方文学


老虎最初进入西方文学,是基于旅行者故事带来的一种幻想的、被多次转手的遥远而模糊的形象,和龙一样是种想象的动物。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欧洲人真正看到老虎时,原先那种想象的老虎形象发生了变化 ,但又没有完全改变。

写作的一个主要源泉是想象,早在公元前四世纪,亚里士多德就这样认为。对于注重实践的古罗马和希腊的继承人们,眼睛可见的形象更是感知的主要基础, phantasia(fantasia/幻想、随意想象)一词便来自希腊语的phainomai(动词“出现”的第一人称单数现在时形式,可直译为“我出现”)。英语中的 “想象”一词与拉丁语imago(外观 )有关,意思是 “看到的东西”,无论是用肉眼还是用内心。

在看不到老虎的年代里,却也不妨碍欧洲作家们把它们写进自己的作品,比如古罗马作家维吉尔的作品中,酒神巴库斯(Bacchus)出现时,身边总是伴着老虎等猫科动物,以表现出酒神在场欢快且热闹的场面。而且老虎还是古罗马人的娱乐元素,不时出现在庆典游行或斗兽表演里。博物学者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在他的作品《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中,就写了关于老虎的故事与形象。那么他们的fantasia和image是从哪里来的呢?当然不会是凭空想象,而是与当时甚至更早期的画家们表现老虎的方式深深地交织在一起。

那么,画家们又是如何画老虎的呢?在中世纪,大多数欧洲人看到老虎的图片(或得到的文字描述)都来自《博物学者》(Physiologus,由亚里士多德等人编写)这本书,其中的插图是没有署名的绘画者所绘,除了老虎外,他们还画了狮鹫、玄武岩和有腿的蛇,以及我们现在已知的真实动物,但那时画作里的这些动物却更多是寓意性和象征性的,这些野兽是人类道德或精神真理的象征。

在《博物学者》中,动物的所谓形状和特征错误比比皆是。爱德华·托普塞尔(Edward Topsell)在他17世纪初所写的《四足动物史》中便指出:“(那时)人们错误地认为,所有老虎都是雌性的,通过与风交配而生出下一代。”

西西里岛卡萨尔的古罗马別墅中马赛克画里的老虎形象(此别墅建于公元4世纪)

在早期的盎格鲁-撒克逊文本中,老虎是残酷和凶残的代名词。老虎是嗜血的,野蛮的且有种源于自然的力量。老虎所居住的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更增加了它身上的神秘力量。乔叟在14世纪写道:“"Egre as is a tygre yond in Ynde" (大胆如印度的老虎)。16世纪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来到朱丽叶的墓前准备自杀前说:“我现在的心境非常狂野,比饿虎或是咆哮的怒海都要凶猛无情,你可不要惹我性起。”麦克白在面对被谋杀的班柯的鬼魂时也吹嘘说:“别人敢做的事,我都敢:无论你用什么形状出现,像粗暴的俄罗斯大熊也好,像披甲的犀牛、舞爪的猛虎也好,只要不是你现在的样子,我的坚定的神经决不会起半分战栗。”

巴赫的《圣马太受难曲》中,被告席上的耶稣是 "虎爪下的羔羊"。一位从未见过老虎的18世纪百科全书作者解释说,老虎 “比狮子更凶猛、更残酷、更野蛮”。“虽然吃饱喝足,但它对血的渴求却无法得到缓解。它在吞噬了一个新的猎物之后,又以同样的愤怒和贪婪将其撕成碎片;它把它居住的地方变成废墟”。

这种修辞般的描述背后,夹杂着各种想象的错误。尽管那时已经有欧洲人见过老虎,他们知道老虎确实有强大的捕食能力,且速度快、力量大。不过到了文学作品中,老虎的作用更多是为作者们的价值判断所用,且他们无一例外都让老虎成为暴力和野蛮的代言,这对老虎其实并不公平。


随着真正的老虎进入欧洲动物园,《博物学者》里面的内容得到了经过真正观察的补充。动物园也同时成为绘画、雕塑艺术家们的创作资源地,如丢勒以及米兰的莱昂纳多等。当然动物园在某种程度上影响或改变了作家们的想象。

17世纪初时,动物园几乎遍布欧洲各地。詹姆斯一世在伦敦塔动物园(据说是世界最早的动物园)里最喜欢的便是1613年萨沃亚公国大使所献的一只老虎。据相关记载,这只老虎是在7月1日与一只母狮和一只死在路上的猞猁一起到达伦敦的。

18世纪时老虎在西方的文学形象,以及人们对老虎所投射情感范围扩大了许多。其中威廉·布莱克(1757-1827年)尤为不同,他不再使用以往对老虎叙事的陈词滥调,而是加入了美与可爱的因素。作为一名版画家和诗人,他在《经验之歌》(1794年出版)中所画的老虎形象,比当时看到的许多老虎从外表上更准确。

《经验之歌》(1794年)中的老虎形象

无论他这幅画作的临摹对象是笼子里的真老虎还是一些他人的画作,布莱克都是一个真正的启蒙艺术家。这位出生于某种反教会家庭的儿子对法国大革命和精神激进主义充满热情,在技术上和情感上也对物质创造的所有事物着迷。他为达尔文的植物园绘制了插图,对当时的科学思想和新技术,如地质学、冶铁、磁力、火山、电力和恒星,都有浓厚兴趣。

布莱克早期是一名印刷工人,整天和金属、火和文字打交道,他热衷于思考自己亲眼所看见的周遭社会的苦难,并得出结论,认为这些都是恶魔造成的。他的诗作《耶路撒冷》中的工厂便是 "黑暗的撒旦工厂"。他所创造的美丽形象必然要解决人类和世界中的毁坏、痛苦、邪恶和野蛮的起源,其中之一便是老虎。布莱克在他的《地狱箴言》中说,"愤怒的老虎比驯养的马更聪明"。

在《纯真与经验之歌》这两部诗集中,老虎成为一种能够同时代表许多不同的、甚至不相容的事物。老虎曾经简单粗暴地只代表着凶猛,到了18世纪后期成为另一类象征,成为许多开放和不确切意义的表达,它有时是工业化,有时是法国大革命,有时是人类对野性崇拜。凶猛和脆弱,冒险和唯美,创造和毁灭,都可以穿上一件老虎外衣。



成为能量、性欲、想象力的象征

到了19世纪,英国在印度的殖民使得不少英国人对老虎有了新的体认,即使很多时候老虎只是印度的英国殖民者的打猎对象。虎皮大量进入英国各城市,作为战利品或客厅装饰品的虎皮成为一种美的象征。对猎虎者来说,老虎是最高级的猎物,它本身凶猛野蛮的形象,也确立了射杀它的人值得敬佩的地位。

这些猎虎者中也有一位除了打猎,还了解自然且会写作的人——詹姆斯·科贝特(1875-1955),猎杀老虎是他前半生的主业和日常,有官方记录的猎杀名单中就记录他曾射杀十几只老虎和花豹,是最出色的老虎猎人。但到了后半生,这个英国人性情大变,放下了猎枪,拿起了照相机,还写了一些书,如著名的《食人猛兽》和《丛林传说》等等,一度成为文学经典。

也是在他之后一直到现在,欧洲对动物的观念也开始有了改变,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动物保护组织,法律法规也在跟进。文学作品中开始通过动物角度看问题,让动物自己来发声。如安娜.塞维尔的《黑骏马》(1877年),费利克斯·扎尔滕的《小鹿斑比》(1926年)。艾伦·亚历山大·米恩在《小熊维尼》(1926年)中,凶猛的老虎成为一只跳跳虎,这种可爱、善意又活泼的形象至今仍然是儿童们喜爱的形象。不过在20世纪初,这部作品其实是具有讽刺意味的。

无论怎样,在西方流行文化的想象中,老虎的形象开始不再单一,而逐渐成为强壮、美丽、充满能量的具有人类品质的象征。在1967年的电影《独行杀手》(Le Samouraï)中,阿兰·德隆说:“像武士一样孤独的丛林之虎”。埃索公司在广告词中形容加了他们的油,如同在“汽车油箱里放进一只老虎。”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虎皮在英国流行的不仅是装饰美感。虎还是性能量的象征,在流行文化的表述中,不会说 “他在床上像一头狮子”,而是像一只老虎。

老虎的形象也不再是男性专有,战前的伦敦,有一位叫贝蒂·梅的模特以扮老虎为职业,被称为虎女,她最擅长用双手双脚着地舔一杯白兰地。她在1929年出版的同名自传中说:"我确信我是为冒险而生的。"书中有一张她的照片,黑发遮住了她的脸,就像一个随时要咬人的狼孩。梅引起了雕塑家约瑟夫·爱泼斯坦的注意,成为他雕塑的主角,后来梅又加入了巴黎的黑社会,与可卡因贩卖大佬纠缠不清,最终在西西里岛的撒旦教派中安顿下来,她的一生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像是受了虎的象征性影响。

虎女Betty May

笼中虎

20世纪还有一个特别之处,那就是文学创作者,尤其是诗人们把注意力放在自我与老虎之间那件东西——兽笼上,这种铁制的、坚固无比的东西成为专制、极权等任何人们试图摆脱的禁锢的绝好象征。而且更重的还在于,这笼子里关得是一种有力的、野性的动物。老虎可以表达对封闭和囚禁的愤怒:“我用我的爪子一击,打破了那把愚蠢的锁。”

文学写作者们审视着笼中之虎,一条鲜活有力的生命之美与在笼子里处境是如此错位。这无疑带给创作者们无穷的想象力。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1879-1955)的诗 《十点的幻灭》(1923)便描绘了当时人们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回到家依然压力重重,即使在梦中,也被关在笼子里,没有自由。他们不会 “梦见狒狒和长颈鹿”。然而,在街上,一个老水手“喝醉了,穿着靴子睡着了”,迷蒙中回忆起他曾经在遥远的地方做过的异国梦——“在大热天里抓老虎。”通过梦见老虎,从现代生活之笼的“幻灭 ”中得到拯救。


老虎之不可名状

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1986)是第一位全面总结并运用了西方文学,乃至文化中老虎形象的人。博尔赫斯虽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但在学习西班牙语之前先学了英语,受到了英美文学的深刻影响。1914年,他随全家搬到日内瓦,博尔赫斯在那里学习法语和德语并获得学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们一家住在西班牙,在那里他发表了第一首诗,风格像极了惠特曼。1921年,他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定居,开始了他的作家生涯。

博尔赫斯在童年时就对老虎很着迷,老虎也经常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小时候,博尔赫斯不停地画老虎。他很喜欢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动物园。他写在《梦虎》中写道,那里总是有 "糖果和老虎的味道"。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老虎常常象征着难以企及的绝对生物体且纯粹感性,因为它生活在一个没有语言的世界里。

博尔赫斯的诗 "另一只老虎 "也认为,人类的想象力无法使老虎成为现实。诗人想象着一只老虎,并渴望触摸到这个有形的、没有语言的动物本身;但他不能。他不在丛林里。他是在博尔赫斯的原型空间,一个图书馆。这首诗发现,写一首关于老虎的诗,意味着未能写出真正的老虎,它的力量、纯真和泥土中的脚印。对老虎的思考使图书馆的书对诗人来说有了距离,但真正的距离是坐在南美洲图书馆里的诗人和印度恒河边上的一只真正的老虎之间的距离。他告诉老虎,他所能做的就是 "梦想你"。但他梦见的老虎是 "由符号和阴影组成的"。它是 "一套文学形象,/从百科全书中记住的碎片"。这首诗试图勾勒出真实的东西,老虎过着老虎的生活,但只成功地制造了人类所制造的东西,一个虚构。真正的老虎是 "所有神话都无法企及的"。

画家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也是老虎痴迷者,此画作名为狩猎老虎(La Chasse au Tigre)

博尔赫斯以一首题为《另一只老虎》的诗篇,把老虎和自己 、老虎和文学联系在了一起,但这些都是忧郁的:

黑暗在我的心中扩展无限,

我用诗呼唤你的名字:老虎,

我想你只是符号组成的幻象,

一系列文学比喻的串联拼贴,

或者百科全书里综合的图景,

而非苏门答腊和孟加拉的

威猛兽王……

博尔赫斯笔下的老虎是人类的想象力和语言极限的对抗,那只老虎告诉我们,文字和语言无法完全抵达真实。

这也正是老虎在西方文学想象中的位置,它自始至终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形象,开始时由于只存在于旅行笔记和传说中,因而曾经代表创造力和想象力,甚至想象力无法企及的现实。随着更多关于老虎的信息和人们在动物园所见的真实,老虎开始更多地象征起人类的品质来,特别是随着文化本身随时代的变化 ,它的能量和性欲相关的野性特征越来越受到推崇。所以它既可以是虎啸山林,也可以困兽犹斗,甚至也会张可怕的大嘴,如肯尼迪所言:那些愚蠢地骑在老虎背上追求权力的人,最终被老虎吞进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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