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稗子不再提心吊胆 ——论余秀华与她的诗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这几句诗选自诗人余秀华的《我爱你》,收录在的她的诗歌集:《月光落在左手上》中。如今人尽皆知的余秀华爆红于2015年,在那个互联网方兴未艾的年代,她的一首《跨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据说被转载了高达上百万次。但与其他流量诗人不同的是,因为一个在那个年离经叛道,全然背德的标题而引人注目,并由此出名的余秀华,并未迅速在舆论场中暗淡,相反,更多的标签被流量媒体发掘出来:她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脑瘫患者,出生在湖北省钟祥县横店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女农民。2022年初,沉寂许久的余秀华因为反对俄乌战争的诗歌,再一次火遍互联网,被异见主义者和温和派中国人当作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而宣传,接着,她又因为结婚遭受家暴,却为家暴者说好话,而在女权主义者阵营内部引发了争论。在中国短暂而多变的二十一世纪舆论场上,有名有姓的煊赫人物如走马灯轮番登场,继而因为各种原因,要么跌落神坛,要么远走海外,要么老老实实地噤声,如此看来,余秀华这不到十年的网红生涯,已然是知识分子中的奇迹。
诚实来讲,余秀华的身份其实很常见,中国农村落后而包容,充斥着不为城市所收容的身体残疾与智力残疾人士,从中部地区的小镇走出来的大学生们被迫返乡过年,串亲访友时,一般能遇上数位有着和余秀华相同样貌的远亲近邻。一个可想而知的结论是,这样的人的生活必然是无法被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当代青年所容忍的,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本能地对和农村有任何关系的传统嗤之以鼻,遇上人丑话多,举止粗俗的亲戚恨不能退避三舍,更别说去了解这些人粗鄙,贪婪,又精打细算的来往应酬背后,那落后于时代的,滑稽而悲剧般的友情,亲情和爱情,以及由这些琐碎,可笑,甚至可悲的情绪所编织而成的生活。
于是余秀华开口了,她说话很慢,咬字发音也不准,只有当她回到老家的饭桌上,同与她唇枪舌剑几十年的老父老母唠嗑时才能逼近一个正常人的速度。他们会谈一些只属于农村的故事,谈论家禽的健康状况,谈论农作物价格的变动,谈论另一个农民的生老病死,或许,在还没有余秀华的时候,她父母的父母也曾在那台木桌上,为了培养下一个农民,谈论了稻子与稗子的区别。
稻子是粮食作物,而稗子是盗取养分的野草,尽早除去稗子才能保证粮食作物的产量,这是一个没有平衡点的优化问题。在播种粮食这方面,农民与自然的关系是掠夺式的,即使为了一丁点增产的可能,也不会对杂草手下留情。余秀华并不是第一个怜悯稗子的诗人,在《马太福音》的比喻中,耶稣却不愿意过早薅除稗子,免得象征着基督徒的麦子也被混淆着连根拔起。虽然地处两种文化,此稗也非彼稗,余秀华却仿佛是在从另一个角度为耶稣的故事作注,她自认为稗子,为自己生命的先天不足感到不自信。从这个角度思考,我们能从她的生活中轻松找到许多稗子的对应物:农村相较于城市,就如同被遗弃的稗子,伴随着中国的现代化发展,农村与农民不光在经济上被政策遗弃,也在生活上被自己人遗弃,在传统上被子孙遗弃。余秀华本人的身体也像这个世界的稗子,她有先天性的残疾,头永远歪向一边,发声时像某种生锈的轴承,沉重而梗塞,这种与众不同的异质感直接而彻底,这些缺憾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她早年在生活和婚姻上的失败:长期务农,外出打工被骗,她的第一任老公比自己大十几岁,是一个典型的没有文化,好说大话的农村人,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可言。在一个绝对男权的农村社会,丈夫不受制约的权力让每个女性的生活都与豆瓣女青年心心念念的《使女的故事》真正相差无几,非经济层面的说理是不存在的,女性只有通过发疯才能保护自己的安全。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余秀华的老公是一位从四川跋涉而来的流浪汉,正因为他一无所有,才会甘愿为这位无人问津的残疾媳妇上门提亲,做一个倒插门女婿。倒插门的女婿在中国家庭中缺乏实权与地位,这保证了他无法干涉余秀华的阅读和创作,没有让一个罕见的灵魂与千千万万农村女性一样同化,成为每个青年回乡过年时为了面子才嘘寒问暖的一般通过远房亲戚。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本应被时代抛弃的人,却固执而突兀地踏入了时代的洪流,不甘自卑,固执地要吐露自己,作为一颗稗子的提心吊胆。
那么,作为稗子的余秀华究竟在提心吊胆什么呢?
余秀华从2005年开始创作诗歌,2009年开设了博客,直到2015年因为《跨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爆火,期间创作了四千余首诗歌。这4000首诗歌的情绪并不丰富,都同她个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其中两个最频繁的要素是自然和爱情:前者来自横店村日复一日的务农生活里对花鸟鱼虫的观察,而后者或许包含精神上的幻想成分。余秀华经常在诗歌中同一位幻想的男性对话,并向他表达求而不得的悲剧性的爱意。成年后的余秀华仍然坚持着这个行为,她直言自己爱慕的对象是李健,并不顾微博用户们的荡妇羞辱,持之以恒。其背后的原因很好理解:余秀华自己的婚姻在其他人,包括她自己看来都是悲剧的,她的丈夫没有文化,没有钱,这场权宜的婚姻只是单纯为了面子,把毫不相干的一男一女放在了一间房子里,即使我们在前面已经谈到的倒插门对余秀华的保护,伤害仍然不可避免,她在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里谈到过自己丈夫对自己的家暴和歇斯底里,即使在这样的风暴之中,她也坚定拒绝同他做爱,毫不履行一个农村妻子的责任,等到日后出名,余秀华果断地用金钱买断了这场荒谬的婚姻,把这个从远方来的男人赶回了目力之外的远方。
农村生活的贫瘠,爱情的失败,或许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余秀华对真正的爱情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余秀华是坚强的,一个不够坚强,十分在乎他人看法的女人,是不可能在农村的环境中生长出来的。微博上千千万万的闲言碎语,比起真正在出村入村的泥泞小路上和你擦肩而过的大妈大娘大爹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们的哭闹。余秀华从来都是一个异类,她不同于福克纳之类的作家,生于乡村写于乡村,正如臧棣所说:余秀华并不是一个农村诗人,她只是一个乡村诗人,一个在乡村生活的诗人。她对自然的观察与远比不上大多城市诗人对城市的观察深刻,这种景观的重复堆叠与自我反省几乎不涉及到其他人,余秀华的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真正的农村人,除了令她绝望乏味的丈夫,便只有去世的亲人与自己朝夕相伴的父母,一旦离开了自我反省的区域,她的情绪表达便不再深刻抑或独特,而是迅速落入了传统俗套之中。她在《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写诗歌了》中表达的对父亲的爱与孝,除开技术上的进步,在主题上同过去的红色诗歌又有什么区别?从这个角度看,余秀华决然不是反抗的,相反,她是退步而保守的。相同时代的中国女青年们正在豆瓣父母皆祸害小组里批判忠孝礼义廉耻。而余秀华则在她通过父母的保护打造的狭小而安全的一亩三分地里,与整个世界在真正意义上脱节。她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点,从长江中下游平原四散的丘陵间的小村庄里,借由二十一世纪初蓬勃发展的中国互联网了解这片名义上同她相关,实际上如天边云霞般可望不可及的世界上发生的不公与不义。她并不知道怎么处理,也拒绝去处理,于是,这些事物往往以一种弃绝的负面形象出现在她的诗歌里:
她从来不关心政治,不关心雨天里
一条鱼会把一个岛屿驮到哪里,所以她也不关心地理
出了村子,太阳就从不同的方位升起来
但是只要不妨碍她找到情人巷54号,那么
他就不会关心一个男人的身体,以及潮水退却
留在沙滩上的死鱼
她更不关心死亡,和年年攀升的墓地价
所以疾病时常不被考虑,直到动弹不得
取不到阳台上的内衣
饮食不被计较,青菜上的农药,地沟油,三聚氰胺
比真正的悲伤轻多了。
这种抛弃公民责任的个人主义宣言还出现在她最有名的那首诗里。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在那个党的铁拳尚未完全摧毁初期民主化运动的中国互联网时代,余秀华从她的角度对整个纷纷扰扰,礼崩乐坏的中国表达了自己的不关切的宣言。我们没有必要去跟从沈浩波一起分析,第二首诗中对社会话题庸俗地罗列使得诗歌的情感变得如何的空洞,食指的理解非常正确:“她理想的下午就是喝喝咖啡、看看书、聊聊天、打打炮,一个诗人,对人类的命运、对祖国的未来考虑都不考虑,想都不想。”,可当你看到食指对余秀华的批判时:“从农村出来的诗人,把农民生活的痛苦,以及对小康生活的向往,提都不提,统统忘得一干二净,这不可怕吗?评论界把她捧红是什么意思?评论界的严肃呢?我很担心。今天严肃地谈这个问题,是强调对历史负责。不对历史负责,就会被历史嘲弄,成为历史的笑话。”你就会感到世界是多么的荒谬,食指自己是老革命军人家庭出生,早年跟随大名鼎鼎的“太阳纵队”创作。按照王朔的话来说:“他们的优秀和影响也沾点皇城的恩惠”。经历文革得到平反后,食指虽然贵为朦胧诗的开拓者,却几乎除了当年的《相信未来》,再也拿不出新东西,在他开始走穴之前,已然在精神病院里颓废了十多年。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可以说是同农村完全不搭边的人,站出来怒斥余秀华,不关心农村的苦难。我们都知道,作为燃料般被消耗,也无法公平享受中国通过改革开放获取的巨大红利的农民,在食指的面前,连做一场小资梦的资格也没有了,在他看来,农民不光要经受苦难,同时还得承担反应苦难的责任。
同任何其他人相比,余秀华在精神上,阶级上,性别上,肉体上承受的苦难,使她成为了最有资格在那样一个左右中国前途的十字路口说出这句“我不关心”的人,她几乎以一种完美受害者的身份出现在了中国土地上,能让她得到救赎的只有爱情。可惜的是,2015年太晚,否则我真的很好奇当她卷入到那个民主化大讨论的年代会同其他公共知识分子会碰撞出怎样滑稽而无奈的火花。当皇城脚下的知识分子们突然看见这样一个洁净的怪物,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平衡自己的愤怒与怜悯。同样,也正因为她出道太晚,2015年被看作女权先锋,饱受荡妇羞辱的余秀华,在2022年终于盼来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爱情,结果惨遭家暴之时,她是否能猜到,等待她的是被刚刚长大,更为进步的新一代女权主义者们以婚驴,刽子手的帮凶等字眼羞辱的下场。
不管余秀华究竟是不是中国的奥登,她的价值观和长久打磨的诗歌技艺或许与那个年代的部分作协作家分不出什么高下,但她遭受的苦难与对苦难真诚的刻录与坚守,使她从广大真.小资产阶级预备队中获得了重大的影响力。她们看见的是余秀华如何在荒芜而渺小的横店擦亮自己的生活的努力,从绝望中瞥见了女性的力量和勇敢。每当到这种时刻,从目的论思考的我往往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利用谁?余秀华刚火的时候,人民网也好,人民日报也好,都对她竖起了拇指,这场顶层力量同初出茅庐的农村女诗人的联合给沸沸扬扬的简中互联网来了一剂降压药,让我们一起忘记“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2015年的中文互联网的性自由和性解放还远没有2022年的当下如此刺激,蠢蠢欲动但还有所顾虑的城市女知识青年们似乎也把真正无所顾忌的,来自农村的余秀华,当作一扇挡箭牌,让早已遍体鳞伤,所以不怕受伤的她去冲锋陷阵。我不知道如今这个我们对朋友圈的约炮射爆排卵之类见怪不怪的世界的诞生,同余秀华之间能有几厘因果。但她着实为这个世界献出了太多不成比例的东西。她就这样诚实地向外界展示着作为稗子的自己的提心吊胆,反过来点金般把这些苦难变成了新的力量。
今年,余秀华两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一次是因为她写了一首祈求乌克兰和平的诗,被火急火燎的党的异见者们毫无良心地拿来充当自己刚发明的“脑瘫都比你有良心”的金句的素材。共和国的反对者们看似在加速浪潮下连连大胜,实际上手中的兵粮所剩无几,围着余秀华那首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战争诗猛吹,余秀华也同大部分中国诗人一样,像一个参加祷告但从不被警察找上门的基督徒,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向上帝祈祷和平的降临。第二件事是关于爱情,余秀华结婚了,对象是湖北农村的小伙,两人通过新时代的直播平台认识,经由微信坠入爱河。她仍然践行着当年食指所论断的事情,仍然作为一株稗子,被一众麦子承认,并裹挟着,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不再提心吊胆。然而爱情的奇迹并没有降临到她的身上,至少没有像我们所想的那样,一个男人一旦结了婚,之前的山盟海誓便一笔勾销,把妻子作为财产,通过半合法的暴力锉去枕边人的每一个棱角。如今两人分手,余秀华的物质幸福当然无需我们这些默默无闻的局外人担心,她精神上的坚强也超乎人的想象,但伤痛永远是伤痛。每个人都有脆弱和犯错的时候,爱情的美好使人们宁愿用想象去弥补,最终自己承担欺骗自己的代价。
如果要问我,对余秀华的那首诗印象最为深刻,我想,除去标题中的《我爱你》,应该是这首《我的小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身体的残疾与健全,农村与城市的自卑与羡慕,家庭的保护与背叛,都像血迹一般洒在字里行间,然而贯穿整首诗歌的,却是那只不明人间悲欢的小狗。余秀华的狗叫小巫,小巫其实并不是一个独特的名字,整个湖北地区许多农民都把自己的狗叫小巫,巫是一个呼唤音,唤小狗回来吃饭。“我的小狗,叫小巫”,或许便是这首诗中潜藏着的另一丝绝望吧,她是生活在湖北横店,一个位于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小村的一个女人,有着平凡而无人见证的苦难。而在中国,有千千万万个横店,无法分辨。自从她成名出道,不再是千千万万之一时,她获得了自己的独特性,也失去了自己作为这被忽视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个人主义者,闯入傲慢,虚饰,无根的当代中国文坛的独特性,而她留下的,却是千千万万沉默之人尚未摘掉的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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