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生活（三）

你好嗎？我還好。

5月5日

對英國來說，應該是醒覺的日子，可是我對於人的「醒覺」，已經沒有很多信心。

這天，英國的武肺死亡數字終於反超前意大利，穩奪歐洲之冠，而且看來會繼續升上去。英國國家統計局的數字是 32,313 人，它們的計法是把所有在死亡證書上列出 Covid-19 為死因的案子都算在內。而政府自己的數字是29,427 人，不過大部分人都覺得他們少算了，在測試嚴重不足的情況下，你又如何能夠掌握真實的數字？而且，29,427 人也依然是歐洲最高吧。

在這個決定性的時刻，首相約翰遜依然不見人，Twitter 上的 top trend 是 #WhereIsBoris。

我就當你官方的數字最正確好了，可是都有差不多三萬人。

三萬個人生。

當活生生的人生變成超過你理解能力的數字，你開始知道麻木的恐怖。

問：從一月到現在，那消失的38天抗疫時間，政府要如何回應呢？

We have done the right things at the right time 
（我們在正確的時候做了正確的事情）

問：我們是不是太遲封關？

We are following the science
（我們跟足了科學來做）

問：對於英國現在是歐洲傷亡最慘重的國家，你有什麼意見？

Ministers and experts have warned against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s 
（政府和專家們要我們小心，現階段不宜跟其他國家做比較）

問：從歐洲到紐新蘭，全世界都在說英國在抗疫上表現倨傲又無能，你怎麼看法？

We have taken the right steps at the right time…
（我們在正確的時候做了正確的事情）

無能的內閣和不斷重覆的 Slogans。

只有數字最赤裸，最不會說謊。

5 月 9 日，31,316 人。

31,316 and counting…

我關掉電視。

Brave New World?

約翰遜政府宣布下個星期一（5月11日）開始漸漸開城，有不少小報都用頭版來歡呼：自由了！自由了！嚇得唐寧街立即跑出來澄清，說只是極有限度的開城而已。政府也沒辦法吧，一整個國家赫然停頓下來，除了食品和少數的必需品之外，幾乎完全沒有生產，也沒有消費。已經有 630 萬人被臨時解僱，等於是全英國四分之一的勞動人口（自僱人士除外），政府為這些受影響的員工提供正常薪水的 8 成作為補助，上限是每月£2,500，可是這不是長遠之計，所以財相幾天前便提議把薪金的補助下調到 6 成，而政府也不得不考慮如何循序漸進地回復最起碼的經濟活動。

先撇開會不會有第二波疫情，人們的生活，能夠回到從前嗎？那個我們熟悉的「從前」，其實正不正常？

在封城三個星期之後，YouGov（一家很出名的市場調查公司，英國公投和大選他們都會做 Opinion Polling）對 4,343 人進行了抽樣調查，發現 10 個英國人之中只有 1 個希望在武肺之後回到從前的正常生活。封城之後，世界上很多地方的空氣都乾淨了；觀光客都跑光，美麗的地方可以重新美麗起來，而且靜謐；人們又開始了自己煮食，並發覺到食物的可貴；在威爾斯，有羊群結伴一起去麥當勞（當然沒有在營業），也有人看到牠們在公園裡的兒童遊樂場玩氹氹轉，原來世界不只是屬於人類的⋯⋯

武肺不止剎停了全世界，還讓人們看到了，人命何其脆弱而人力又何其有限⋯⋯YouGov 出來的結果，其實是一次自醒。

我不是政經方面的專家，所以不想胡亂猜測武肺之後各國勢力和經濟版圖會不會大洗牌。可是我們的日常習慣，是一定會有一定程度的改變吧。

剛好 IF 在他最新一篇隨想中也有提過，網購將會是新的購物趨勢，當然網購不是新鮮事，武肺前已經很流行，而且即使沒有武肺，英國的零售業本身就汲汲可危，在過去幾年，英國很多有名的 High Street（商業街／購物街）老店倒了一間又一間，連我最愛逛的 John Lewis & Partners，去年9月錄得近二千六百萬磅的虧損，年初，公司急忙換了主席來想辦法止血，誰知新主席上任才兩個月，就遇到了武肺大流行。四月底，聽說港女們很愛的 Cath Kidston 宣布將關掉全英 60 間店，900 個員工將會失業。

疫情過後，不知道會有幾個品牌和幾家餐廳可以捱得住留下來，不過對於已經習慣躲在家裡（最安全！）的消費者，網購會不會漸漸成為主流呢？

一些快手的商戶，封城一開始就立即改變銷售模式，有一家我之前完全沒有聽過的鮮魚批發商，以前從來不做散客生意，魚和海鮮只賣給餐廳，現在餐廳沒了，立即把魚分成一個個 Fish Box，都是平日在家裡最多人會煮的品種。他們在網上大力賣廣告，好像賣得很不錯，之後他們在網頁上宣布，鑑於反應良好，所以即使日後開城了，這種網上零售會繼續。

Fish Box 之外，還有 Meat Box、Essential Box（牛奶雞蛋意粉之類）、 Doughnut Box、Wine Box，天氣開始熱，如果還有 Gelato Box 就好了。

Côte Brasserie 是這裡一家中價位的法國餐廳，在全英有分店，東西還不錯，不久前索性把自己的拿手菜改成 microwave-ready 和 oven-ready 的盒裝，直接送到你家裡，有些英人很愛，還襯週未在家裡點燭光開紅酒當是上了一次法國館子。

真是不得不感謝在瘟疫中還冒著危險幫我們開車送貨的人。

購物之外，另一個我覺得很可能會改變的就是 Work From Home 的文化了。當然有一些工作是非進公司不可的，不過，你真的要天天報到嗎？想想地鐵那麼擠，街上車子那麼多，每天早上這麼多人排山倒海似的外出，不只播毒，還對環境做成大汚染，而且你明明一天工作八至十個小時，加上通勤的時間就變成十二、三個小時了，真的有這個必要嗎？聽說二戰時歐美有不少在大後方的婦女因為響應國家所以都去工廠工作，她們首次嘗到自己賺錢、經濟獨立的味道，二戰過後，有些男人希望她們回到廚房裡，可是她們不肯了，所以，二戰其實帶動了女性堂堂正正進入職場並且日後的正式解放，武肺會不會也可以讓員工反思 Work From Home 的可能性？

其實英國（可能整個歐美都是）對 Work From Home 及 Freelance 抱著很開放的態度（我個人認為香港在這方面就保守好多）。政府在商議如何叫人復工時，首先要考慮有沒有可能在職場保持兩米的 Social Distancing（怎麼可能？）；另一方面，就是 Hotdesk 的問題，作為 Freelancer，武肺之前我偶然都會進公司，所謂 Hotdesk 就是指一張誰那天進公司就誰用的辦工桌，而我在一般的電腦用品之外，還會第一時間找沒有人在用的繪圖版，如果眼見有點髒的話，我會抺一抺，如果看上去還可以，我會直接拿來用，現在想來，那是不知道有幾多個人用雙手親蜜地愛撫過的東西啊～所以政府現在就說最好不要用 Hotdesk。

疫症過後，我們對自己手摸到的東西，都還會神經質一段很長的時間吧。

消失的麵粉

我一直都有自己做麵包，可是在封城儲糧時，竟然忘了多買一點麵粉，當時是我大意了，因為剛入了貨不久，而且身邊都沒有什麼人會烤麵包的，心想沒問題吧，啊，我太天真了。

封城快兩個月，意粉和廁紙都回來了，唯獨有一樣東西，好像是從地球上消失了似的，那就是麵粉！

英國人被關在家裡之後，一來不想天天跑麵包店（每出一次街都很危險），二來可能覺得在家裡憋得悶，所以紛紛地往廚房跑，大家都一起烤起麵包蛋糕來，一時 Facebook 和 Twitter 上都是每一個人的新作品。用來做麵包餅乾還好，有一些家長不知是哪來的點子，拿可以用來吃的麵粉當做泥膠玩，還把孩子的成品放上網，這下子讓那些明明平時就有烘焙習慣現在卻買不到麵粉的人火了，英國的網上出了一個場新的罵戰，叫做 #flourhshaming，老手（一直做開麵包的人）跟新手（封城之後才開始玩的人）對壘，看看誰才更值得擁用這 white gold（麵粉）。

更嚴重的是，一些人因為買不到一般麵粉，就連 Free Form Flour（Gluten-ree／無筋麵粉）都不放過，那是做來給一些對麵筋過敏的人吃的，那些人買不到的話，就等如沒得吃。

同樣的情況在香港都有出現，我因為有加入一些臉書上的烘焙群組，香港比英國還早，從一月開始就突然多了很多人把烤好的麵包和造形饅頭照片放上網，近來也有人買不到麵粉（在香港通常都用日本粉、韓國粉，專門一些的烘焙店也有賣法國粉，不過未必真的是法國出品，而且摻了不少添加物，Citysuper 也有英美的麵粉，不過很貴）。在缺粉之下，一家本地麵粉廠開始受到人們的重視了，那就是其實服務了香港很多年，可是很多人連聽都未聽過的九龍麵粉廠，聽說以前都只做批發，一包 50KG，現在會推出一般家庭用的 1KG 包裝來。它們的麵粉我未用過，不過一定吃過（例如茶樓的叉燒包），因為武肺，本地的麵粉會再受到人的青睞，還上了明報，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吧，我希望疫症過後，人們還會繼續買它。

回到英國，這裡的麵粉其實一點都不缺，不過跟九龍麵粉廠一樣，磨舫的麵粉 89% 都是用來做批發的，另外有 7% 出口，剩下的 4% 才會裝成小包買給一般家庭，所以今次的問題不在於缺粉，而在於沒有人手去分裝成小包裝。

疫症以來，國內的大型磨舫幾乎是 24 小時開工，由一個星期生產 200 萬包麵粉增加到 400 萬包，卻依然是供不應求。有一家小型磨舫（Shipton Mill）的經理，一天起來發覺他們隔夜收到一萬張訂單，起初他們覺得好笑，可是後來就做到想哭了，小型磨舫的生產力不快，可是磨出來的麵粉更優質，平時都供應給手工麵包店和少數烘焙愛好者使用。

跟據我一直用開的那一家網上麵粉店的 Newsletter，自從疫情開始，他們就做到人仰馬翻了。跟他們合作的其中一個磨舫的人說，有一個平時都只買兩底粉（物流用 Pallet，網上查不到統一的資料，不過一底大約可以裝 70 包 16KG 至 25KG的麵粉）的客人，現在一下子就訂了 72 底，不管他是轉售還是發給各麵包店，這個突升的需求量就是這麼驚人。

我身邊也有突然就烘焙起來的人，連平時最不可能烘焙的人都烤起麵包來，老實說，上面 #flourhshaming 的老手們的心情我不是不明白，尤其是當你無論如何都買不到麵粉時，還要看到有人把它當成泥膠來玩，真的不太好受。

不過，我早一點開始烘焙並不代表我更有買麵粉的權利呀，而且，當年我是怎樣開始烤起麵包來的？那是因為我初到波蘭，還要是冬天，外面烏天黑地，連續幾個月都是零下25度，雪積到膝蓋那麼深，言語不通，當然工作也找不到，可以說是不論在肢體和生活和心情上，都舉步為艱。這時，烤麵包就給了我一個目的，我的時間有了一個架構，用手去感覺那些漸漸生長起來的麵粉和水時，我可以不用再胡思亂想，那是由 Escapism 轉化而成的 Passion，跟現在很多突然烤起麵包和蛋糕的人一樣。當你忘我於簡單的創造時，你可以不用去想外面的瘟疫和死亡數字⋯⋯。在出發點上，他們跟我一樣，所以我就更沒有權利去指責其他搶麵粉的人了。

等了個多月，高筋麵粉我終於到手了，唯有黑麥粉無論如何都買不到，在一時衝動下，訂了上面這台家用磨粉機。十年前，我買了第一台磨咖啡豆機，之後如無必要都不再買咖啡粉了，現在輪到五穀，這也算是一種迫不得已的進化吧（還是我被武肺迫得有點瘋了？）。

你好嗎？我很好。

拝啓、藤井樹様。お元気ですか？ 私は元気です。

本篇的副題，改自 N 年前的電影《情書》。香港有朋友幫我買口罩，用平郵寄給我，我問她要多少錢，她說等我們下次見面才還吧。我說：Are you sure？連在倫敦的朋友我都不知幾時可以見到了，更別說在香港。

這時，想起中山美穗在片中一個人對著雪山喊：你好嗎？我很好。

對著倫敦的天空（今天有幸天晴），我想對遙遠的朋友說：

你好嗎？我還好。

當然，朋友不在他界，而且現代人用 Whatsapp 就好了，不過還是容許我小小地浪漫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