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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thrive in chaos

“每天挥刀五百下,这个数管住了我”

前段时间对我影响很大的一个节目是 Netflix 和近藤麻理惠合作的 Tidying Up with Marie Kondo,节目形式是,世界闻名的日本收纳大师近藤麻理惠女士跑到不同的美国人家里,专门指导他们扔东西。

很喜欢近藤麻理惠在镜头上体现对“心动”这个概念的阐述和运用。她会鼓励有囤积东西习惯的人把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全部摆在一起,然后一件件分析判断,这件物品,在此刻,有没有给你心动的感觉。

有就留下,没有,就扔掉。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很日本人的那一面,就是对物品的珍重感。美国人资源浪费惯了,决定扔东西的时候都是随手一丢,心理活动无非是,好的,我不心动了,那就不要了。她会制止他们说,你不想要这个东西的时候,要在扔掉之前先把它拿在手里,然后感谢它和你一起度过的时间。这个仪式感的过程可能就是日本人和美国人的文化差异了,日本人对物品表达敬意显得特别自然,美国人做这件事就总有种神神叨叨的感觉。让我想起之前听 the Verge 的科技播客 Why’d You Push That Button, 有一期聊的就是,我们该不该和人工智能(比如 Siri、Alexa)说“请“和“谢谢你”,感觉是听说之前中国人在讨论要不要和快递员道谢而现延伸出来的选题。我原本以为这个问题既然都提出来了,那最后肯定要高风亮节地决定,以后要鼓励大家向人工智能表达尊重和感谢,以体现人类的机文关怀和对机权的重视。万万没想到,美国朋友们太实在了,讨论了半天结论是,目前我们向机器说话这个行为已经有点微妙的恐怖了,如果真的把机器当人来看,大家都会迷惑,尤其是小孩子世界观还没养成,生下来接触到的就是一个人和机器互相尊重平等友善交流的世界,会不会太快踏入未来了。还是让机器就先老老实实做个工具,我们不要踊跃加戏,等科技真的发展到他们能理解人类善意了,再说。

对日本人来说,这算啥问题。不管是快递员、Siri、Alexa 还是一个要扔掉的破洞袜子或是要过期的凤梨罐头,我们不仅有能力和他们无障碍沟通交流,还要责任庄重地对他们表达态度。之前听过一个播客叫 Everything is Alive,可以说是我见过美国人做过最日式的东西了,是各种物件以拟人的语气接受访谈,一集讲一个东西的人生故事,那种细腻幽微的美感简直是当代播客版《阴翳礼赞》。一罐汽水不被喝掉的心酸,一个氢气球飞向长空之前的恐惧,那些日常的习惯被忽略和遗忘的物品,一旦你想象他们有各异的性格和敏锐的感官,并且和人类一样最终结局是消逝,那种微妙但深切的悲伤感,或者说「物哀」,是我们一旦意识到就很难忽视的,我甚至会一想到它们也有小小的生命就会真实地难过起来。皮克斯做《玩具总动员》,应该初心也是类似的吧。如果我们愿意从这种角度出发,重新看待我们拥有的每一个有自己生命的物品,那么在放弃他们之前抱抱他们并报答感谢,可能的确就是一件非常体面并且自然的事了。

于是我决定使用近藤麻理惠的整理术,把我目前人生里拥有的所有衣服都整理一遍。她也鼓励我们干脆把仪式做足,这样成就感也会更强烈一些。一上来我们要把所有的衣物全部扔到床上,把它们堆成小山,这样可以很直观地看到自己到底拥有多少件衣服。这个视觉的冲击和它所造成的本能的恶感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反思消费主义,以及怀疑自己是否在有觉知地生活和购买,接下来就是这个仪式的高潮了,你要重新审视每一件衣服,决定你对它是否还有心动的感觉。在开始做这件事之前,我以为这会是一个十足纠结、痛苦、挣扎的过程,但实际上并不是。当你拿起这件衣服,定睛在它身上的那一秒,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之后即使有痛苦,也是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答案所消耗的痛苦,答案本身不会再改变了。「是否心动」,就是一个简单的,二元论的,没有中间地带的标准。

近藤麻理惠老师,果然是一个拥有了宇宙级大智慧的人。

你可以用一万种方式尝试说服自己,你可以坚定并真情实感地列出这条裙子的一万个优点,甚至当你被要求评价它的时候,你能想到的只有它的优点,但不心动的时候,就是不心动了。没有也不需要任何可以被合理化、符合逻辑的理由,你就是知道,非常残忍。这种心动的原理,大概也可以被套用在许多其他的事上。而且东西扔多了会发现,人生错误的选择,规律总是类似。因为当下着急,因为别人的劝说,因为觉得便宜点的替代品不会差太多,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心动期的极速结束。那些开始就不对的东西,不会因为陪伴的时间够长就会自然地融入生活。事实往往是,陪伴得越久,那种「行不通」的直觉,就会越强烈。

这时你才意识到,那个看似矫情的道谢仪式在这种尴尬的环境下就显得尤为重要了,甚至没有不行。之前和朋友聊过,有的东西舍不得扔,但如果给它拍张照,扔的时候心理负担就大大减轻,可能也是一个道理。拍照像个小小的告别仪式,是在和即将结束漂流、达成使命的物品说,你在这个世界上,也有属于自己的纪念,没有白来一趟。

放弃衣服的时刻对我尤其难,因为衣服是贴身的、亲密的、陪我走过风雨的,它们的故事更紧密地和我的人生际遇相连。比如有件上衣,它是我用来怀念去年刚搬到上海没有衣服穿的日子,那是新到一个地方的动荡和捉襟见肘,也有很多东西,会把人带到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无论当时是好回忆还是坏回忆,时隔几年拿回来看,都是甜蜜带点心酸bittersweet.

有些衣服其实状况还不错,有功能完备的冬衣,也有因为对一种风格的痴迷,如果只是因为我一个人的这些琐碎情绪的变动就丢掉,也挺可惜。如果选择不扔,旧衣的主要去处仍然是贫困山区,公益慈善的成分更重些,当然也很好,但这些衣服独特的、有魅力的、可循环售卖的部分还是多少被浪费掉了。类似多抓鱼的气质,钱多钱少是个意思,主要是让还有生命的衣物发挥余热。

决定告别之后,那个感谢仪式倒也不难,我会抱着衣服,大脑中迅速陪它过一遍人生跑马灯,就像一个有过濒死体验的人类。它们有很多、很长的故事,跨越国家和城市,出现于我人生的各种碎片,留在我生活的观众记忆或者我的众多照片里,那些经历是它们的生命。但它们此刻不再重要了,永远躺在衣柜里对它们也不公平。我该允许它们有下一程的、新的生命了,无论那是飞蚂蚁,山区,还是被降解成新的衣物重新在人间流通。

「我们有过很好的回忆,我对你有过心动的瞬间,但现在我们不再合适了,希望你的下一程,会有更需要和珍惜你的人。谢谢你。」和衣服说这句话怎么就这么自然。这比我人生中的绝大部分关系都结束得郑重。总之能主动干脆地扔掉几件衣服的我,现在莫名其妙地对世间一切的放弃和背叛都有了共情。

留下来的衣服——回到最开始的近藤麻理惠老师的整理术,她建议把这些安全了的衣服仔细地叠成小方块,然后竖着立起来放进抽屉。如果说之前扔衣服是打碎,那么叠衣服就是一场场超小型的缝补和治愈,一点一滴地让生活重归条理,肉眼可见地建立秩序。“留在我身边的物品已经所剩无几,所以我现在要更加郑重地对待你们了”,大概是这种战后重生般的心情。衣服全部收完叠好、房间变得像刚搬进来一样空荡、要扔掉的两大袋交给快递员之后,我久违地大哭了一场,然后慢慢地好起来了。

说真的,每年冬天我过得都很并不容易,也许是因为它太过漫长,我的生活、情绪、感受都很动荡。整理东西,散步,就是我的重启程序。一旦短暂地拥有了它,我就回想起了一切与它有关的美好和生活本身的希望,我决定尽力把它们抓到手里,让这种秩序感变成一种常态,或者至少让生活本身更可控一些。劳动的疲惫感是有的,但那种疲惫让我心安,它抚慰了我,因为那不是任何我日常生活里充斥的虚浮的欲望和幻想,而是无比确定的、我踏踏实实做成了的事情,无论多小。痛苦是切肤的,成就即是可见的。全然的、百分百的快乐并不存在,它总要带有一点点的曲折。

事情本身甚至不重要,它最终的目的是消解心中的惶然和无助。想起之前少林修女写过,她在抑郁得最严重的时候选择了去面包店打工,每天光站着干活卖面包已经力不可支,哪还有处理情绪的内存空间,每天沾床就睡,每天的生活充实得不得了,抑郁就此减轻大半。这故事类似于之前流行的一个说法,大意是很多因为过度感受虚无而导致的富贵病可以靠去搬搬砖解决。这当然是对复杂心理问题的过度简化,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允许自己感受小小的痛苦,的确可以保护自己不被更大的痛苦吞没。

健身,散步,收拾房间,读书,都是这样可以带来快乐的小小痛苦;而躺在床上刷手机绝对不是。如果后者成为了我们人生的重要部分,是我们想象快乐的主要来源,那我们的人生一定多少出了问题。我想读到这句有人一定会说,这些小小痛苦的本质是自律、是推迟满足感、是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我当然承认,但我的人生需要的不是这些,因为无意义早已刻入我的心脏,你无法要求一个悲观主义者打心眼里渴望百万年薪和大电视。而我也猜测那些渴望成功一路飞跑的人,可能也终究会走到所谓个人成长的山穷水尽之路,因为世俗成功的意义的确是有限的。我所沉迷的这些事,功利的世俗意义非常薄弱。我健身也从未渴望拥有一个前凸后翘的健美身体,它对我此刻的生活甚至算不上锦上添花,我对它所暗暗指向的那种美好生活方式也不抱有任何激情。我需要的不过是,在西西弗斯的山坡上更上一步,碰撞疼痛,活动筋骨,平息躁动,感受宁静。无意义加上推石头当然还是无意义,但推石头本身,至少能让我们在现下不被吞噬。之前和张老师讨论这个,他引用徐浩峰《师父》里的台词,「我学功夫,从十五岁开始,每天挥刀五百下,这个数管住了我。」

这么说可能太过极端了,我想也怪我举的例子,毕竟健身和整理房间这两件事本身就隐含某种荒谬或者绝望感。再锤炼身体,它也是会老会散去的肉身,我们不过在拖延它枯萎的时间;收拾房间,本质上是在和宇宙增熵的本质过不去,多少家庭妇女一辈子耗在了窗明几净的一百平米,毕竟整洁与秩序没有终点线和截止日期。

还是有能留下来的东西的,创作是留得下来的东西。

我喜欢的一个比喻是,写作是整理心里的房间。和整理东西一样,要化繁去简,要判断心动,要打碎和治愈,而且如果不动手开始,你永远不知道这个房间或者说你深处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像木心说的,「写作是秉烛夜游」。Vox Media 有个我很欣赏的记者 Johnny Harris,他最近完全 DIY 装修了自己的工作室,花了巨大精力和时间,他说很值得,因为「房间和人一样需要一个连贯的系统,我们要花费时间建立它,哪怕十年二十年都没关系,然后我们才能真正有效率地运转」。我想近藤麻理惠老师应该也会认同这种磨刀不误砍柴工的朴素东方智慧。

整理房间,生活,都是如此,建立秩序才定得住心神,但无论如何都要坚持每天写 1000 字,就像挥刀 500 下,无论好坏,只要坚持完成这个小目标就够了,就这样也写完了这本六百多页的书。我看完后立刻剽窃了这个工作方法,给自己立了一个 flag 叫作「风雨无阻一千字」,这篇文章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当然我坚持得并不好,它花费了比我预想中多很多的时间,但每天花一点点时间要求自己感受创作的成就和痛苦,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我,也缓慢地建立起了秩序和习惯。写作的习惯就像洁净的房屋、温暖的家人、有意义的工作一样,我要让它成为我生活里坚不可摧的稳定核心之一。它随时可以开始和结束,能清晰地感受到进步、有劳作的苦和喜悦,而且它有自己的生命力,甚至可以滋养写的人的生命力。无意间在微信阅读翻到一本轻小说《伯纳黛特,你要去哪》,讲建筑师女主角的前同事给她写信劝她从家庭回到业界,「你不创造,就会危害社会」。我当时看了笑出声来,觉得用来形容我身边的很多人都挺合适,我自己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大概想说的就是这些,太长不看的版本应该是:情绪的内耗完全可以被日常的劳作消解,整理自己的房间是小的一种,用创作的来整理人生也许是大的一种。如果以有种秩序能够让人哪怕短暂地不去介意欲望无穷,不去关注焦虑压力,不再困扰自己是不是值得被爱,甚至片刻忘记这一切的无意义,那么这种秩序就是良性的、可贵的、值得坚持的。今天正好读到曾国藩谈日课,说的是非常类似的观点,比我总结得好太多,以此作为结尾。

「累月奔驰酬应,犹能不失常课,可当日进无已。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余早年于作字一道,亦尝苦息力易,但行之有恒,自如种树畜养,日见其大而不觉耳。进之以猛,持之以恒,不过一二年,精进而不觉。」

精进而不觉。不精进也可以,能抵抗片刻虚无,也值回票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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