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利
楊建利

中国山東人,伯克利加州大學數學博士,哈佛大學政治經濟學博士。1989年從美國回国参加天安门民主運動。1990-2002年任「21世紀中國基金會」主席,期间推出《中华联邦宪法(草案)》,2002年4月秘密回國支援工運被捕,後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判刑五年,2007年釋放後流亡海外,同年末,在美國創立民主運動NPO「公民力量」。2010年代表刘晓波出席诺贝尔和平奖颁奖仪式。是多项国际人权奖的获得者。

非典六月 (寫於獄中的長詩)

[ 注]:2002 年11 月,第一例非典病人在廣東发現。在這以後的各地人大、政協、中共黨代會上,中共“十六大”上,一直到2003 年3 月的全國人大、政協兩會上,沒有一個人提及此事,大家都忙著樹碑立傳,往自己臉上貼金,搶權力、分權力。何來“堅強領導”、“果斷措施”? 知識分子視而不見,依然歌功頌德,說假話,悲哉!哀哉!


六月

非典六月


集體恐懼空氣的日子

血色黎明把天空染成黑夜

垂死的身體

躺在床上 躺在街上

回光返照的眼睛

射向天空


我 仰起臉

指著那道道飛火

對孩子們說:

那是流星

流星

自己的星星

照亮自己

歸去的夜路 也照亮

眼眶 一顆晶瑩的淚珠

縱身跳下樓窗

啊 多麽美好潔凈的青春

一匹白馬

在淚珠墜地而亡的瞬間

破水而出

那 就是我

誕生 在六月

生命來無選擇

勒緊心中的韁繩

馬首指向星月

活下去

為愛 或者不愛 找個理由

活下去

為死亡找個高度

活下去

為死後找個好的生路


幽藍的天體

星星的村莊

眼神的公社

屬於見證的目光

欲望城市

坐在黑夜底部

坐在出事的地方

手里握著喧囂氣球的牽繩

等待松手的借口

騷熱的白天

解構了天體

解構了村莊

解構了黑暗中攥緊的手


鬧市松手

牽繩掙脫

拖著尾巴飄升的

白色氣球

不是一個 而是

一波又一波

喧騰的精蟲充塞天空

流星被遺忘

眼神失去了凝視的語言

目光注定被遺忘


似乎 遺忘

專為集體若無其事而設

似乎 語言

專為矯飾真實而設


然而

大地畢竟在吞噬著甚麽


大地吞噬的是死亡

還是生命?


大地卻生長著

樹木 花草 高樓 墓碑

永不歇息


誰能保證它們 還有

六月就要開鐮的麥子

不是大地的夢

誰能保證不是這樣:

等大地一覺醒來

一切都會消失

只有頭顱 在荒原上

滾動閃亮

滾滾而來 滾滾而去

“青磷燈不滅

夜夜照燕台”

大地張口

吞沒頭顱

種下生命

長出墓碑

稀稀落落的墓碑

宛如土埋的遠古文明

露出高樓的尖頂

我猜想

史前祖先曾在這里

在這里制造了許多

令人興奮的事物

千萬顆頭顱

千萬只腳步

參與了生活

千萬顆頭顱

千萬只腳步

參與了我的誕生

千萬顆頭顱

像星球大爆炸

一哄而散

千萬只腳步

漸行漸遠

啊 我的至親

其實 事物

是不願意

被人弄壞的

“太陽底下沒有新事”

太陽底下到處是事

日子像虱子

爬滿貼身毛衣


日歷一次一次懷孕事件

有犬有馬 有聲有色

那麽——

孩子呢?

懷孕而不分娩

分娩而不誕生

誕生而無嬰兒

嬰兒卻不成長

不得喘息的日歷

懷孕 臃腫

搖搖欲墜

在裸露的輪轉中

輪番遭遇多欲的人類

默認著各種姿態的指腹為婚

一場又一場

上帝啊

救救日歷

救救時間

救救孩子

救救六月


濁浪滾滾的人味

臟花陣陣

太陽的芒

——千萬年磨出的劍


穿過空中徜徉的蒲公英

暖鋒逼人

養在頭顱里的鼻涕蟲

從鼻孔破墻

禁在心中的疑懼

從口腔出城

暗色生物遊浮人間

人味 濁浪滾滾


驚恐的城池

掛起白色吊橋

向內生活

紅塵在太陽芒上

上下浮動

臟花陣陣

劍鋒指著人類的鼻子

不是指了一會兒

而是指了整整一天


那個清晨

只有一縷炊煙

動情地擦拭太陽芒上的血跡

擦拭太陽淚

那個黃昏

也只有一縷炊煙

緩緩包紮太陽芒的傷口

然後依偎著暮色

低聲啜泣


夜晚

吳牛喘月

清晨

狂犬吠日


歷史 這條瘋狗

端坐在博物館

的玻璃櫃里永生

具有中國特色的駿馬

躲在徐悲鴻的畫里

回避瘋牛病的危險

還時刻拿著自主奔騰的姿態

老鼠 一副高科技的樣子

用二進制傳送著病毒

口蹄疫

在集體話語的嘴唇上

翻滾流行

懷著禽流感情的雞冠花

在典型人群中

非典型開放


我聽見

波德萊爾在呼叫

他搖著衰弱幽靈的雙肩

——穿越北京熙熙攘攘畫面的脆弱生命


大聲呼求:

等等我

讓我們一起離開這最世間的世間

讓我們一起走向新的搖籃

是死亡嗎?

死亡是一個老問題


前朝的富貴

是盜墓者打撈的血海沈船

戰友的骨灰

是盜名者粉染須眉的黑沫

烈士的靈魂

是盜國者後花園里翩翩起舞的蝴蝶


天堂客不滿

地域正在擴建


我高聲詢問

我去哪里?

假如他們知道了這一切

是否還有勇氣去死

以心為履

懦夫和英雄的腳步同樣落下

我被发現是懦夫前很久

就已經是懦夫

我被認為是英雄後很久


還沒有成為英雄

在黑暗的驚悚里

愚蠢 軟弱 醜惡 架著我

腳踩著心

如同哪咤腳踏風火輪

行走敗壞遠方

思想敗壞未來

在光亮的驚恐中

我背著愚蠢 軟弱 醜惡

腳底浴血 舉步驚魂

我去哪里?


磨透底的紅舞鞋

悶燒的傷洞

升起黑紅色的煙

堵住了氣管

堵住了鼻孔

堵住了雙眼

聖潔的光輝和幸福

忽然在視野中消失

我不禁大叫一聲

我去哪里?


氣息

扶著質問緩緩站起

對著嗓子眼发問:


誰是英雄

誰是?

誰見過溫順羔羊

的瘋狂自衛

誰懂得她和紅色巨龍

那場曠日持久的對抗

誰與自己心靈中的魔鬼

做過殊死的肉搏

一場 一場

一敗再敗

無人相助 無人能助

滿身內視的眼睛 滴血而泣

滿身內視的眼睛 遍體鱗傷

誰是英雄?

誰是?


上帝彈碎了水晶球

把命運破給我看

神父摔碎了聖杯

把信仰破給我看

同志砸碎了燈台

把誓言破給我看

兄弟拍碎了酒壺

把情義破給我看

我敲碎了鏡子

把自己破給自己看


當我夢見了我的夢

我便開始懷疑我的懷疑

我撿起一千塊碎片

串成項鏈 披掛起來

披掛起來 與未來締結

第一千零一次盟約:

假如我的胸口再次被碎片刺破

我就活在鮮紅的傷口中心


傷口能鮮紅多久?

多少年了?

我已脫得精光

我甚至已經脫掉了血肉

骨骼是我全部的樣子

我把我荒涼堅硬的存在

荒涼堅硬地架落在城市的人行道上

當然還要唱恍如隔世的歌

頭蓋骨擺在歌聲前面

不是為了乞討

而是為了接住歌聲的滴落

我看見 另一個頭蓋骨

踽踽而行 從容不迫

隨路扔出幾滴鮮紅的現實

我認出他是我的兄弟

我的兄弟

我——也就是我的頭蓋骨


迎上前去

與他接觸動情的地方

與他碰杯

痛飲各自盛裝的東西

酣醉後抱頭痛哭

宛如生前 哭得有情有義

痛哭中把真相說了一遍又一遍


真相!


坦克碾碎了頭顱

把人破給我看


六月

非典六月

我忽然不再想寫詩

我忽然只想寫一首非典型的詩

我要恢覆文字凝視的力量

在這非典六月

讓我寫一首直述真相的詩吧:

1989

6月4日

淩晨 硝煙彌漫

數百名學生從前門緩緩離開

離開狼籍一片的天安門廣場

一個整夜


“忍看朋輩成新鬼”

一個整夜後的血色黎明

他們是最後撤離廣場的學生


眼里是悲恐的血絲

身上是紅色的污泥

有的光著腳

有的舉著旗

有的攙扶著驚疲欲垮的同學

男的 女的

走著 默默地走著

我和一位好弟兄緊跟在後面

走著 悲憤地走著

恍如隔世地走著


隊伍取道六部口

送行的居民越來越多

有的送上食物

有的送上衣服鞋子

有的用熱毛巾擦拭棍傷和污泥

有的推出自行車

有的推出平板車

送上一程

許多人抱著學生失聲痛哭


隊伍緩緩進入西長安街

學生的情緒激憤起來


口號轟然而起

這時

四輛坦克車

從廣場自東向西疾馳而來

第一輛向兩邊人群投爆催淚瓦斯

第二輛向人群掃射

第三輛第四輛向轟跑四散的學生

沖壓過去

一片撕裂神經的慘叫

(我永遠也忘不了的慘叫

我再也不敢想真切的慘叫)

緊接著 一霎那的聲音止息

我倒吸一口冷腥

我的天呢!

我看到十幾具模糊的血肉

有的還在搐動

我感覺上天一把揪住我的頭发

猛然把我提起每一個发孔寒氣

凜冽直透頭顱发根從心里燎烈

拔出滋血頃刻淹沒了五臟六腑


這 不是事件

孩子 這是

大——屠——殺!


鐵獸踏春蹄生腥

肉軀粘地目瞪天

“明眸皓齒今何在

血污遊魂歸不得”

自己的星星

照亮自己歸去的路


或許 真的

“寫詩是野蠻的”

那就寫非典型詩吧


“沒有一首詩能擋住坦克”

但是

有的詩可以擋住遺忘

擋住遺忘


我靈魂的筋骨

像詩行一樣纖細

我靈魂的筋骨

和詩行一樣 知冷知熱

我靈魂的筋骨啊

從此裸露 無處躲藏

坦克從它纖細知冷知熱的身上

碾過

碾過

碾過


每一次


我的詩都擋不住淚水

发作的眼睛和更发作的心臟

都是痛 不是病

甚至不是悲憫

我 不是局外人

我是非典型局內人

在非典六月

寫非典型詩歌

雖然 從來

我沒有親眼見過我的眼睛

但是 從來

我都親自使用我的目光:

11月是好日子

3月也是好日子

從11月到3月都是好日子[注]

排排坐

分果果

吃自己的舌頭結出的果子

也給親吻自己的人吃

吃果果

排排坐

偉大坐在自己熱氣騰騰的糞便上光榮

兵臨城下

滿城春色宮墻柳上臟絮飄揚

風聲鶴唳

吞吐之間飛短流長

驚魂未定

一寸光陰一寸金紙貼在臉上

一如既往

自己昨天的糞便鋪成今天正確的道場

振振有詞

消費民脂民膏的華燈光芒萬丈


阮籍大哥啊

誰繼承了你的單車漫遊

誰接續了你青白眼里的淚水

如今誰還會鳴嘯山林

如今誰還會放聲大哭


一絲陽光

半句謊言

幾件欲望

滿腹經綸

黑暗一定到來

難忘今宵

難忘非典六月的這個深夜

這寂靜不是安寧

在生死兩界都夠不著的地方

我鬼影幢幢

我試圖把心情放回肉身

我試圖把肉體還給靈魂


搬來運去 卸下卸上

所有的故事

都是沒弄對的事情

不知是我的靈魂太差

配不上肉體

還是

我的肉體太差

配不上靈魂

為什麽

只有我失聲痛哭的時候

它們才願意合二為一

六壁圍成寂靜

不安寧的氣息遊動

鬼影幢幢

我仿佛是在墓穴

在墓穴里醒活過來的

遠古先知

情思

在古往今來的世間

艱難轉換

歷史啊

我是誰的轉世靈童?

我的精血里除了敏於苦痛的孩子

還有什麽?

誰願意做我的兒子

追隨我到人類生活?

老年得子的亞伯拉罕啊

你的信心來自何方?

不可能的事是可能的

信心來自何方?


不知道

不知道不可能

不知道不可能的人

不知道不可能的人在等待

不知道不可能的人在等待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人在等待不可能的事

人在等待不可能的事

等待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事


等下去

奧秘是值得追求的

活下去

為死找個理由

六月

非典六月的深夜

我忽然感到無奈時的踏實

奧秘終究被看見

非典六月的深夜

我忽然感到愧欠時的幸福


上帝已為我準備了祭品

幸福是祭壇

一如苦難是

愛是祭壇

一如恨是

上帝為我準備的祭品

不是別的 是我自己

甚至不是我的孩子

我的靈魂因此而自由生活

(2003年6月)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