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梨
金梨

Matters金筆作者|會寫小說的人

桃花隧道三千呎

高中入學時我長到快要165公分,在南方女生中,算是很高。老師把我安排在倒數第二排。

後座的男生則是全班最高的男生,昌。

「你有185吧?」我問昌。

「183。穿鞋185。」

「喔,真的很高啊。」

「彼此彼此。」

「你腿看起來也很長喔!」

「你也是。」

⋯⋯

很不好聊。(雖然我也沒資格講別人⋯⋯)

昌是個不愛講話的人,我轉過去和他的同桌承講話的時候,他總是在埋頭學習。

「昌沒有很內向啦,他怕影響學習,才不跟女生講話。」承跟我解釋,「他初中有過女朋友唉!但是一早戀,他的成績就變差了,結果他女朋友考得比他好,他只能跟我來這所破山溝裡的高中,女朋友也跟他分手。」

呵呵,我使盡渾身解數考上的重點高中,對他們來說只是個破山溝裡的學校。

好吧,我也是上了高中才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校外有校。

「對了,阿梨你這麼可愛,千萬不要跟他多講話。他很沒有定力的。」承說。

「⋯⋯我也要專心學習考大學啊。而且我不可愛啊。」

「可愛啦妳!我跟昌討論過,他說妳是全班最可愛的女生第五名。」

「⋯⋯」我無語。


我們學校封閉式管理,除了幾個家在附近的同學,所有人住在學校,和誰都很容易遇見。

但是我發覺,在教室以外的地方,我很少找到昌的身影。

問了承,原來他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不去運動場,連飯都讓承或其他室友幫忙買。

需要勤學到這個地步嗎?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化失戀為動力?


第一次考試,是政治課的單元測試。昌考第一,98分;我考第二,92分。

「第一名耶,太厲害了。」

「你也厲害,第二名。」

「最後一題我不會答,你怎麼答的?」

「那道超綱,在55頁的註腳裡面。」

「哇,你妖怪?那麼小的字都背下來了?」

昌難得正視了我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拉開,平淡的語氣,「政治課要關注時事,和時事有關的章節看仔細點。怎麼可能整本書的小字都背得下來。」

「原來如此。受教了。」

我遞給他一顆奶糖。

「幹嘛?」

「學費。」

昌盯著我看,嘴角壓成平線以後,露出牙齒笑。

我也笑,「我學習沒有你厲害,以後多指點我。」

「好吧。」

這時我想起承告訴我的話,連忙補充說明。

「你放心,我有喜歡的男生。我不會跟你談戀愛,影響你學習的。」

昌不笑了,低頭沈默。

「那個男生成績沒有我好,所以考不到這裡。我覺得呢,一個人的魅力不只是成績。像我喜歡的那個男生喔,他運動能力很強。3000米長跑拿過全市中學生運動會的冠軍,好像還是二級運動員。就算他成績不好,還是很多人喜歡他,我也很喜歡他的。」

「這樣。」

「你也不要太難過,你女朋友為了成績就不跟你在一起,很幼稚的選擇。」

「妳跟不熟的人可以講這麼多話喔。謝謝安慰。」

「沒有沒有,我不太擅長安慰人。我就講我想講的。」

「嗯。」

昌又低下頭學習。


第二天的早晨,我在食堂遇到昌。他拿著餐盤,問我旁邊有沒有人,我說可以隨便坐,他就坐在我對面。

一直沈默到快吃完,他開口說話。

「妳是不是吃太少。」

「還好吧,我的生活費很少,吃太多我會破產。」

「妳不是跟我一樣住在隧道那邊嗎?」

昌指的是桃花隧道。從我們學校到市區,要經過一條超長的隧道,隧道這邊是山,隧道那邊是市區。

「我家在市區邊緣啦,十年前完全是農村,現在算是城鄉結合部吧。再說了,誰跟你說市區裡面都像你家一樣有錢?我聽承說你家是開酒店的。」

「嗯,承是不是還說,我們市一半的婚禮都在我們家的酒店舉行的。我從小讀的也是那種家庭條件好的人才進得去的學校。」

「哈哈哈,我們真是不同階級的人,那我們還能交朋友嗎?」

「怎麼,妳看不起有錢人家的小孩?」

「不會不會:P」

「謝謝妳跟我搭話。其實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對可愛的女孩沒有自制力。」

「⋯⋯不是吧⋯⋯妳臉皮好厚。」

「實話實說而已啊。」

那天是週末,但我一般不回家。我上寄宿高中就是為了少和父親一家相處。

昌則說父母太忙,沒必要回家。我提議到圖書館自習。昌猶豫了一會兒,最後答應了。

我在圖書館遇到同桌的女生飛飛,昌發短信息叫來承,我們四個人在圖書館自習到晚上,又一起到食堂吃了晚飯。

晚飯後,飛飛和承說回去了,昌問我要不要接著去教室自習,我說OK。

「你們兩個有沒有搞錯,學一天了!你們不用休息?」承說。

「走啦走啦,讓好學生們去自習,我們別摻和。」飛飛拽著承走了。

我和昌兩個人去教室。

週六晚上,教室裡只有個位數。我和昌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學習到教學樓熄燈,只剩下我們兩個。

我們藉著月光從教學樓裡走出來,沿著灑滿月光的小路往宿舍走。夏日的微風,帶著校園裡茉莉的香氣。

「我喜歡和妳一起學習。」昌說。

「我也是。你很專注,我被感染了,今天學習效率特別高。」

「以後也一起自習怎麼樣?」

「當然好啊。」

我摸了下口袋,抓出一顆八寶糖,遞給他。

「那個,學費。你今天在圖書館給我演示了起碼十道題。給你大顆的。我自己都捨不得吃。」

「謝謝。我不客氣了。」昌直接剝開吃掉。

快到宿舍,昌問:「妳喜歡的男生,在C高對嗎。」

「你怎麼知道?」

「問了知情人。」昌說,「知情人還說,他女朋友換得很快。」

「嗯,這我也有聽說。」

「還是學習比較值得。努力了就有結果。」

「是啊。」

宿舍到了,我和昌說了拜拜。

這段對話給我的感覺很奇怪,又說不上哪裡奇怪。既然只想學習,幹嘛打探我的八卦。

但有一點他說得沒錯,努力學習就有好成績,努力戀愛也不一定會成功。

回到宿舍我又看了會兒學習筆記,等到宿舍也熄燈就寢。


從那次自習,我們四個人的小組變得要好了很多,不再像剛開學那樣,因為昌過於冷淡,導致氣氛尷尬。下課時四個人有說有笑,學習上互幫互助。

不對,主要是昌在幫助我們;P

四個人裡,飛飛跟誰都聊得來,我和飛飛只能算可以聊,承跟我只有昌作為共同話題,昌和我呢?

我沒想到,昌會是我高中為止最聊得來的人。

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時事名著,言情推理⋯⋯他沒有聊不上來的。他很愛讀書看報,除了學習就在閱讀。

承說得沒錯,他不是不愛說話,只是分對象。這跟我倒很類似。


我觀察他和飛飛,和其他女生,都很客氣,聊天只有三五來回,並不會像我和他聊到上課鈴響,還有幾句沒講完。下課後又接著話頭講下去。

感覺到我們之間是特別的,這令我有點緊張。


南方的秋天就像抽籤,有的寫著冷,有的寫著熱。

冷時穿毛衣,熱時穿短袖。

高一那年的運動會,抽中的是熱。

酷熱。

我坐在台階上,明晃晃的太陽照得我後腦發燙,整個人都蔫了。老師也不準我們回教室休息,美名其曰,吃苦教育。

正被曬得生無可戀,忽然感覺涼快了一點。

轉頭看到昌靠在我身後的欄杆上,見我看到他,他朝我揮揮手,又繼續看向運動場。

昌的身高足夠把我身後的陽光完全擋住。

有所懷疑的我,第二天觀察昌都在哪裡。

上午他在我東邊,中午在南邊,下午在西邊。

第三天也是。

運動會結束以後,我按捺不住內心的疑惑,又不敢被飛飛和承聽到,於是自作聰明,上課時寫了紙條給他。


——謝謝你運動會時給我擋住太陽。我很怕曬。

——不客氣。

——我想問你,如過問錯了也可以不回答。你是不是喜歡我?


就在這時,我放到後桌的紙條被班主任抓住,她直接塞進口袋,狠狠瞪了我一眼。

下課後,班主任叫我去辦公室訓話。

「妳來學校是學習的,不是來談戀愛,知不知道?」

「知道。」

「妳想想,妳初中只有五個人考到這裡,妳是唯一進了重點班的。妳要是考不上大學,對得起那些被妳擠下去,學習環境不如妳的人嗎?」

「老師,我沒有不學習⋯⋯」

「還狡辯!運動會的時候你們總黏在一起,以為我沒注意?你們還沒談戀愛,妳上課就不好好聽講;要是真的談了,妳連課都不用上了。這件事我會和昌同學的父母談。妳的父母我就先不找了,我知道妳的父母找不著人。」


離開辦公室回到教室,飛飛、承還在嘻笑打鬧。

見到我回來,昌問:「老師批評妳上課傳紙條?」

「嗯。」

「以後有什麼事下課說,上課不專心,不被老師罵才怪。」

「嗯。」

「別不開心了。」承打圓場說,「我和飛飛去買吃的,你們去嗎?」

我搖頭,坐下看書。

昌也說不去。

等教室半空,昌很小聲地在我身後說:「妳要傳過來的紙條呢?」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坦承相告。我轉身和昌說,「老師可能要去找你父母。她認為⋯⋯」

「什麼?」

「認為不阻止我們的話,我們就會談戀愛。」

昌的眼神閃了閃,手上的筆也掉在桌面。

「我求老師別找你父母,但是老師說一定要找。」

「確實很糟糕⋯⋯」

「給你造成麻煩了。抱歉。」

「不要道歉。」昌說,「這所高中的管理風格就是這樣的,不是你的錯。」


國慶假期過後,昌告訴我,他只能在這裏讀完這個學期,下個學期轉學到上海。他說和紙條風波無關,他父母本來就在想方設法給他找上海的學校。

「在上海高考比較容易進上海的大學。」昌說。


我們四人組依然會一起學習,但是昌明顯在避免和我單獨相處,更不會和我講太多話。

我們之間的氣氛冷凍了。

期末時我們考試成績都不錯,老師也很滿意。


寒假到了。我收拾完行李,走出宿舍,昌站在寒風中等我。

那天他穿著棕色系的格紋外套,翻領毛絨絨的。

「要不要一起走路回市區。也不是很遠,走得到。」

我想也沒想,點點頭。我把行李放回了宿舍,只拿了作業裝在書包裡,和昌一起走出了學校。

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因為很久不閒聊,不知怎麼打開話題。也因為說什麼都不會改變結果。

從學校到桃花隧道的路上,還有冬日的暖陽,不算太冷。進了桃花隧道後,陰冷潮濕的空氣無孔不入,連呼吸都很痛苦。

在沒有路燈,時不時打來刺眼的遠光燈的隧道裡,昌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桃花隧道有999米。換算一下,差不多三千呎。還是古代的尺寸更好,單位小,數字大,同樣的距離看起來長了幾倍。」

我回應,「李白寫給汪倫的那首詩,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我們這是桃花隧道三千呎,比桃花潭水還深三倍。更厲害。」

「我以前看這首詩,懷疑李白和汪倫在談戀愛。」

「哈哈哈,我也覺得耶!」

但這三千呎,也那麼容易走完。明亮的隧道出口就在不遠處,像一片冷冷的半月。

我突然覺得無力,走不動路,抬不起腳,乾脆蹲了下來。

我無法面對隧道的出口。

「怎麼了?不舒服嗎?」昌問。

「我想哭。」

「別哭啊。」

「不行,你別管我。」

我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膝蓋,旁邊經過的汽車,遠光燈由弱到強,再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奔向出口的亮光。

好幾輛車開過去。

昌過來站在我旁邊,擋住了不停刺向我的遠光燈。

「好了,別哭了。我只是去上海念書,又沒有消失。」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哭。明明我們什麼都沒有,為什麼要這樣⋯⋯就憑他們是大人嗎?太欺負人了。」

「真的跟妳沒關係,我轉學是早晚的事。」

「至少可以讀完高一,讀完高二啊。高考移民不是高三才轉學的嗎?」我繼續哭。

「妳再哭下去我就忍不住了哦。快起來啦。」昌試圖拉我起來。

「你也可以一起哭啊!不用忍。反正沒人看得見。」

「天吶,妳好煩。」昌也蹲下來,拿出紙巾擦我的臉頰和眼睛。

擦完兩張,我的眼淚還在流。

他放棄了,蹲著看我哭。

記不起我哭了多久,在淚眼矇矓中,昌慢慢靠近,吻了我。

世界好像靜止了,周圍沒有一點聲音,剛才車來車往的隧道,久久沒有車經過。


長大以後聽我講這個故事的朋友都會問我,那你們就在一起了嗎?

我說沒有。寒假以後昌轉學到上海,為了考上理想的大學拼命學習。我學習也很忙碌。考上大學後我加了他的主頁,看他很努力地變得更優秀,我也會被鼓舞,嘗試去向自己的目標前進。

我們之間很默契地誰也不提在桃花隧道裡發生的事。那個吻永遠留在了那一刻。

很多年後承向我透露,那時班主任和昌的父母吃飯,對昌,和昌的父母說:「昌這孩子注定要出類拔萃,人中龍鳳。小梨這孩子我也喜歡,知道她是個聰明又懂事的女孩。但是,她的家庭條件就那樣了,以後幫不到昌,還會拖累昌。我看了很多類似的學生情侶,上學時大家都只會學習,感覺不到差異。等他們大學了,走上社會了,就知道不門當戶對。你們也做個好事,不要毀這個女孩的清白,她畢業以後找個普通人家,順順利利的多好。」

昌站起來把手裡的飲料潑向老師,被昌的母親強行拖出包廂。冷靜下來,昌按照父母的要求向老師道歉。而昌的父母決定馬上給他轉學。

事情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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