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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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木石居

道風紀行-山居閑筆(7)

(编辑过)
R教授、J教授,均已離世多年…信箱中還存有R教授離世前的零星幾封郵件,其中一封說某次曾在某一機場為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士分擔超重的行李…其他人此後也不曾再有聯係,HK亦今非昔比…默默祝福這些曾經相識的朋友們…
序:“在別處”

年底譯稿匆匆完成,該認真準備論文了,還不能進入到另一頭的閱讀狀態中去。想讀本現代小說緩和一下,手邊沒有多少中文書。在書架上挑了挑,就讀起去年初買的林語堂的《京華煙雲》法譯本來。兩厚本,看過中文的評論。說林先生當初本想譯《紅樓》,覺得還是不能向外人介紹當時代的中國社會文化景況,考慮後,就動筆寫起了《京華》。

一頁頁讀下來,盡是各家族各色人物的故事,上世紀初的社會變宕,以及作者偶爾夾上的幾句人生闢語。書中哀事頗多,情節很長,時間跨度大,讀了半本,有點讀不下去了。跳到第二部,開始讀結尾。

原先讀評論,覺得木蘭作爲林先生運筆時最鍾愛的角色,女兒身有男兒志,從富家閨女的生活到安隱江南農家的道家之逸樂,很有吸引力。但,一頁頁讀了下來,卻未從小說中讀到如評論所器的那般完美與純然。

據說,林先生當初寫到紅玉之死時,曾棄筆落淚。讀到那裏,卻只覺得一股慘慼,沒有悲氣。紅玉大概是黛玉的影子,身世、秉性、情操均如是。

書中道盡了事故人情,歷昔不變。

中文評論說,英文原版,林先生有題辭,說這本小說是獻給上世紀初英勇獻身的中國士兵的。法譯本卻是沒有,僅一段林先生引的莊子的話,作爲小說之題旨、人生之縮影。

兩本書又放回了書架。

年底將先前挑選的一些阿爾薩斯區的風景畫片作爲賀年卡片,寄了出去。此間,不禁也想起些舊人舊事來。

那是些“在別處”的年代,矇昧晦澀,宛然間,或許有一絲閃光,些許轉瞬即逝的靈悟;生活着每天裏都飄着幾道煙縷,追隨着人生另一面的歌聲,好像有一雙翅膀,隨時準備飛翔……

極限型,或許是藝術創作的最佳狀態,但不應屬於日常生活,且是偏道,精神承負的太多、太重,以至近乎自湮。

只那時,有段時光,分外輕盈,那時的人、物,今或已不再,卻總是駐留於記憶的某處,也就想寫幾段“紀行”,僅作留念。

那一年,在道風……


守夜人· 大黃

那是與夜親近的年代。尤其到得一處幽僻的山林。

腦子裏總在思考問題,感官隨着音樂、畫面而蹈舞飄行,活着與否,不太清楚。

心中有偉大的理想,靈魂一片孤寂,精神總聽到朝聖的呼召,卻,不知去往何方。

文字,超越了日常之處境,直達心靈;時有感悟,卻是理不出個頭緒來。……以至最終疲乏厭倦了。

時常帶包煙,自個兒走在晚上的山路上。夜,很靜。山頭,更清寂。很少沿着LTS的階梯往上走,而是下到ISS那邊去。那邊有處亭子,亭邊是天台,亭裏則是禮拜堂。

在那裏,認識了“守夜人”,道風的“守夜人”。天氣好時,他搬把椅子坐在天台上,後來,見我常去,也給我添了一把。他是尼泊爾人。名字,我卻是記不得了。

他曾經給我看他收集的一大沓喜馬拉雅明信片。他說,他喜歡山。他不住道風,天明後就下山去鬧市裏自己的小屋。屬於HK的底層僱用工,另外也幫ISS的膳堂做事。他說,他喜歡音樂,會彈吉他。但是,守夜人是沒有權利在晚上抱把吉他守夜的。

有時,他特地悄悄爲我打開禮拜堂的鎖,我一個人進到祭臺前,以我自己的方式做禱告。那時,如果有個機會進修院,我肯定就進去了,只是,那時圖有一片願望,不僅那時,後來一直就是。

白天有LTS的課,每天必然去學院師生的早間禮拜,每週有一晚還參加他們的靈脩靜坐。卻是沒有實際的導師,只能任由閱讀的經驗去踐履。茫茫然。一種表面徒然的歡喜。仍聽搖滾,聽那些足夠撕裂精神的音樂,好像發誓要走到人生另一面的盡頭去。只,那種激烈,恐怕最終與我的性情不符,所以也總是不合,內心一片喧惱。

ISS有一條高大的牧羊犬,由“守夜人”照管。叫“大黃”,看似兇猛,實際卻極爲溫和。想不起來,如何與它熟識的。反正,就這麼熟了。

有時,我一個人在黃昏的路上散步,它會隨過來,陪着我直到LTS的寢室。它再自己回到另頭去。

記得最深的一次,大概是週末的下午,圖書館都關了,山上也沒有幾個人了。我自己在山上溜達,到了ISS的膳堂前,見到在門口曬太陽的大黃。見到我,很高興,站起來,搖搖尾巴。不久,幾隻山下人家的小狗游到山頭來,大概想與大黃一起嬉戲。大黃鑽到羣夥裏,準備下山了。突然,它卻折過頭來,看着我,然後離開了夥伴們,來與我打了招呼,才走開。

離開道風后,與守夜人曾有郵件往來。某次說,大黃生病了。不久,就死了。覺得很可惜。

我總覺得,那位親切的尼泊爾守夜人有着詩人的秉質,在道風清寂的夜晚,數着天上的星辰,遐想着他家鄉的雪山。

那時,尼泊爾地區戰事連綿。他說,等在HK的僱用期結束後,他就回去與親人團聚,做一名出租車司機。那年,他曾送我一張生日卡片,我也一直留着。只,不知這位忠厚的“守夜人”,現在何方,做着什麼了。


昇天屋 · 本

從ISS沿着一條人工的小徑再往林子深處走,到了盡頭,就有一扇象徵性的石門,兩邊框上都刻有經上耶穌的話,仿若生死之門。過了門後,就是獨立在山石上的一柱白色的大十字架。頂上兩邊也都刻有字。晚間,從山下鬧市某處大商場的頂樓,遙遙可見道風山頭聳立的那柱白色十字架,彷彿在彼岸。

好像仲秋夜的時候,LTS的師生們,在禮拜堂前食過月餅後,每個人提着一扇燈籠,一起唱着聖歌,往十字架那邊走。一段意喻之路。

昇天屋就在快到石門時,小徑的另一側,掩於林木中。處在半山麓上,由那裏可以望見山下很大一片HK。它其實是北歐教會在道風的青年客棧,負責接待由世界各地而來、途徑HK到內陸旅遊的青年基督徒。每年從北歐的神學院挑選志願者,到昇天屋工作一年,共三位接待者。本就是當年三位接待者中的一位。

他從挪威來。一個極爲憨厚的小夥子。我與他們相識,是由於受邀參加道風禮拜堂那邊的週日晨禱。道風禮拜堂那邊與LTS沒有多少聯繫,與ISS好像也沒有關係。昇天屋的三位主人負責着週日禮拜的吟唱和其它事務。本當時是敲鐘人。很羨慕他的行業。

後來,他們帶我到他們溫馨的小屋。我們一起在屋外的天台上喝咖啡,吃他們自己做的蛋糕,看山下的風景。偶爾也在他們那裏抽根菸。LTS內部是禁止師生抽菸的。現在想來,我那時在LTS完全是個另類,有次被人誤會心裏氣惱,在衆人面前抽起了煙。他們也是有極大的寬容引領之心,那時,個個都那麼友好地對待我這個外來小客。

本他們有好幾條狗,但與大黃不同,極爲兇猛,從來都不曾靠近過。本的另一位挪威同伴,身材極爲高大。本原來就夠高,一米八左右;他的夥伴卻是比他還高出整整一頭多。不過,從來不曾與他的夥伴有過什麼交談。

有時,週末閒廖之時,會在昇天屋那邊遇到本,一起坐在禮拜堂的天台上聊聊天。度過很愉快的下午。

記得某次,正坐在那裏談天,遠遠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我的名字。回過頭來,則見一行人走來。原來是Z老師到道風來參觀,陪行不少。趕緊下來打招呼。他的課,我沒有按規矩完成作業,爲此鬧下彆扭,一直都不願意給我學分。沒想,那次,Z老師竟遠遠呼我,如此熱情。本也是極大方,如熟人般友好地與大家握手。

再其它的,也記不得了。只記得本是位極好的夥伴。臨走的時候,再去昇天屋。那天,卻是沒有人,只剩下他們的狗遠遠就嗷嗷叫着。在門口留下給本的一塊石頭作紀念,就走了。後來再無音訊。

現在想起來,還能記起他面頰上北歐人特有的兩道紅暈斑,和他親切真誠的笑容。


墓地 · 白衣老嫗

記得整座道風的產業大概分爲三塊,所以昇天屋、ISS、LTS雖有關聯,卻無實際的共通處,有着不同的所屬。而凡教堂、教會所在地,往往有墓地,道風也不例外。

道風的墓地很大,四周都有鐵欄圍着,還有一扇高大的鐵門。處在LTS和ISS中間的下坡道上。我那時還是很受加繆對墓地描寫的影響,對亡靈所處的地方有份奇特的依戀。所以時常進到裏面去。

記得當時與一起在道風訪問的夥伴,某次飯後集體散步,途經墓地。那時,天色已晚,某某建議去墓地看看,另某某隨即退後一步,說,感到一股強烈的陰森之氣,不去。我那時大概火氣旺,什麼都覺不到。仍不時在空暇時往那裏去。

每一塊墓碑都仔細看過。從嬰兒到老年。

各自都墓誌銘,有的還有生前的照片印刻在大理石的墓碑上。曾被一位少女的墓碑所吸引。碑上她生前的照片裏,她微微笑着,眼睛大大的,很好看。不知覺間,竟也把她當作朋友。每次經過,必然去看她一眼。

記得某次昇天屋來了兩位美國大學Ph系的青年。J老師特地來介紹給我認識。某夜,一起坐在禮拜堂邊的草地上談天。好像一起說Jim Morrison,一起亂侃。與他們說到墓地的那位少女,說我很喜歡。他們偷着笑。

那時,最喜歡到墓地臨崖的盡頭,找塊空地上的石頭坐下來,曬曬太陽,吹吹山風。就在那裏,遇到了那位白衣老嫗。

她拄根木棍,拎個藤簍。不是道風的人,大概住在附近林間。總是穿一身民國時期的白衣,個頭如普通南粵女人般,不大;頭髮雪白,在頂後挽個圓髻;相貌慈和。七十出頭的年齡,身形依然矯健,步履輕靈。她也常到墓地來,也會去墓地盡頭臨崖的地方,放下木棍、藤簍,坐一會兒。

每次,我們離得不遠,但從未說過一句話。她對我笑笑,我也對她笑笑。

不知道是墓地埋有她的至親之人,還是如我這般就是來閒坐。或是趕山路累了,來歇個小腳。

道風很大,前後都是彼此相交的山脈。山頭是道風的,從墓地往下走,就是農家了。走車的公路那頭直到山腳,則都是道風的林子,下面還有些國外任教者的別墅。最奇怪的是,沿着農家的山路往下走,過了某處天橋,一下子就到了鬧市;好像山林和都市的分界那麼輕輕一下地就被點破了。

我曾屢屢一個人穿過墓地旁的竹林,經過林落的幾處山上人家,再改道往上走。上面分別有兩處寺院,下面好像是僧儲。常有很多居士與僧人一起唸經。在午後空空的山谷聽來,極爲響亮。過了那裏,再往上走,就是寺院。到寺前的階梯記過,地勢極陡。每臺階梯兩旁,都有塑金的羅漢像,很威嚴。只上到頂上,到了寺前,卻驟然冷清下來。寺規模很小,人煙稀少。遠沒有山下那間熱鬧。

記得秋後時節的清涼午後,再由頂上的寺院下來,穿過犬吠相聞的、正修葺着屋頂的山上人家,沿着無人的山間小路,到達墓地旁的竹林。偶爾聽到一根竹節嘎吱一聲隨風倒下,竹葉則沙沙作響,每每沉浸良久。才離去。

某個下雨天,突然在LTS那邊見到了白衣老嫗。她在LTS某處鐵門外的山路上,全身都被雨淋溼了,依在鐵門外檐躲雨。恰好,我從那裏經過。她見到我,用粵語與我說了什麼,我卻是聽不懂。 我就讓她等等,去膳堂找了杯熱水給她。她喝下後,就走了。後來,也再沒見到。

隱隱中,我以對我曾祖母的感覺喜愛着那位老人,爲她們共有的雪白頭髮,民國時期的裝束,慈祥的笑容。那時,曾祖母善在,我則長年在外。她每次都問我,細伢(小孩),書怎麼還沒讀完,要讀那麼長嗎?什麼時候回來?……

我印象裏,老人們的相貌好像都是相似的。那位白衣老嫗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特別是她那身飄飄的白衣。


園丁朱伯伯 · 魚

LTS其實可說是處精緻的園林,依山勢而建。下面是師生寢室,上面則是教學和禮拜之地,拾一百多級臺階而上。建築都有幾分華夏古韻,有亭廊、溪池,有花草、魚木。花木並不是很多,從上面亭臺往下看,只階梯兩邊有人工的花草,其它都是開遍山坡的紅豔豔的野杜鵑。園林是需要有人收拾打理的,朱伯伯就做着這些事。

仍記得他姓朱。瘦高的個頭,花白的頭髮,已有五十開外的年齡。每次到LTS來勞工,必然穿着園丁服。他很親切地與每個路過的師生打招呼。笑容極爲和藹,國語也講得好。那時,我愛看他修理花草,看他給溪池換水。所以,日子久了,也攀談起來。

記得他說自己從大陸來,年輕時曾患過精神疾病。現在,兒女都在英國了。他生活在HK,幫LTS來做園務工。

我老家有位楊家爺爺,是祖母那邊的親戚。說親戚,其實也不是。祖母不知哪位祖上曾是僧人,法號,記不大得了。楊家爺爺本是南京的出家人,與那位祖上有交情。也就止於他家人處,做了個在家的居士。我們小輩稱他爲“楊家爺爺”。我是覺得朱伯伯和楊家爺爺在氣質上有某種相似之處。

那時,我對石頭有一種偏愛,常對着亭落裏溪池中的卵石出神。朱伯伯說,在門外某個隱蔽的角落,還有一堆卵石,是建LTS那時沒用完放在那裏的。我自個兒去那祕密之所揀了不少形狀可愛的小石頭。成天想着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句歪話,“石頭坐在石頭中;石頭走不出石頭”。

庭中的溪池中養有好些條多色的鯉魚。後來每天早晨吃過飯後,都與LTS的夥伴們一起拿着麪包片,坐在池邊,撕碎了,拋着餵魚。庭池的水必須是活的,否則養不了魚類。有時外疏的管道塞住了,朱伯伯就會先清掉大部分水,然後拿着根長竹竿,穿着高水靴,踩在水裏清除穢物。

曾經在魚市上買了幾尾金魚,裝在鼓鼓的塑料水袋裏,寶貝般地抱着,坐着地鐵回到ST,再步行到山上,放到那塘池水裏。結果,放下去後,金魚立馬就沒了影蹤;此後,一直不曾再打過照面。或被大魚吃掉了,或由水道遊走了,或在水中某處石影下躲了起來吧。

後一年又有同學去LTS,回來說,也見到那位可親的園丁朱伯伯。


馬來亞大哥 · 土耳其軍刀

馬來亞大哥早已是HK人,名字現在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高高的,胖胖的,戴副眼鏡,屬於外表憨樸內裏卻極爲聰慧的那種人。熟識起來,概是由於R老師的課。馬來亞大哥是隨R老師做博士論文,並留在LTS任職的。很敬佩在我看來有王者風範的R老師,自然也就願意親近他的門生。

馬來亞大哥曾告訴我說,十幾歲的少年時候由於父母離異,他負氣離家出走,一個人從馬來亞流浪闖蕩最後到了HK。我想,他是有過苦難經歷的人。

大哥自己有間辦公室,進得門後,辦公桌旁的一幅黑白木刻人物版畫極爲醒目。大哥說,那是耶利米先知。版畫筆刻簡潔有力,先知目光低垂,面容瘦削悲痛,陰影對比極爲強烈。

舊約裏“耶利米哀歌”,那時曾讀過很多遍。大哥說,那是R老師送給他的結婚禮物。他日日辦公與之相伴,似乎先知的深沉悲緩,也進入到他圓活的性情中去了。

馬來亞大哥稱我小妹妹,給予的照顧很多。我那時幾乎每天都在LTS的圖書館特定的位置上讀書。記得除卻週末的每晚集體晚餐後,就會與其他幾個男女生一起,候在圖書館門前的廊柱邊,等某位當週管圖書館鑰匙的學長來開門。到晚上十點多再一起回到寢室去。

大哥每次偶然經過我的位置,都會熱情地過來打招呼。他曾經悄悄給我送來清館時多出的單裝簡約版巴赫的《馬太受難曲》。巧的是,多年後,來到F國,聖誕節收到Minh老師的禮物,竟然也是一套全版的《馬太受難曲》。

那時,小妹妹不知天高地厚,糊里糊塗滿腔流浪情懷,說最好隨身帶把匕首防身爲好。馬來亞大哥說,他認識HK做軍火生意的土耳其商人,可以讓朋友幫我挑一把好軍刀。

後來,我已回到C城,已經忘記了這些事。某年,馬來亞大哥還真的特地委託後去的小學妹給我帶回來一把裝禎精美的隨身小軍刀。只那時,覺得與那些闖蕩情懷疏遠了。又有人說,覺得那把軍刀殺氣太重。我也就把它送給別人了。

現在反有些想念了。


Y老師 · 希伯萊文課

那時,在LTS修了幾門課。參加了考試,卻不拿學分。所以整週雖然排得滿滿的,倒沒有多少壓力。R老師的課每次都是下午,記得在二樓一間小小的課室。坐了從亞洲各地來到的學生。從二樓的窗戶可以看到遠處的山影,天氣好時,天上飄幾朵白雲,有時映上紅色的落日,顯得分外開闊寧靜。聽着課,難免走神看到窗外的景色裏去了。

Y老師的課則最需花功夫。原先曾在GZ修過一點希伯萊文,到了LTS後,正好趕上Y老師的課。那時上課,每次課後作業,都要自己朗讀並錄音,然後把磁帶交給Y老師,由他在課上審評。同修的其他同學都極爲認真。

LTS的師生來自各大洲洋,就師生們來源地的不同,有圍繞着老師爲中心的各自的靈脩小組。我則因上Y老師的課,也被熱情的同學一起拉着,去參加他們的週末自由的禮拜活動。曾一起去過Y老師在山下的公寓,大家一起包餃子,一起禱告,一起彈着吉他唱祝福頌歌。

Y老師白白胖胖的,目光柔和得像孩子般。好像患有一種嚴重的呼吸類疾病。每天自己走很多路鍛鍊身體,很多次都在晨間見到他汗淋淋地從山下徒步到LTS來。他爲人極其善良,學生們都喜歡他。曾借給我閱讀他在A國所作的博士論文,好像是關於中國古代傳說中的“悲情”與舊約中“悲情”之比較的,還曾送給我他導師關於“第三眼神學”的一本著作。

課上課外,大家相處得都極爲融洽。最難忘的則是由我們修希伯萊文課的同學和Y老師一起主持的那次LTS的早禱。記得LTS除週末外,每天早晨都有集體禮拜,每次由一位老師引領。由於外籍同學很多,還配有同步的英文口譯。那一次,就輪到了Y老師。

Y老師打算讓修課的同學與他一起參加。大家也提前會集了,商量以何種方式展開那半個多小時的禱告。主要的內容,Y老師已經想好了,用希伯萊文讀一段經文,現在仍然記得是“詩篇第23首”;一起唱一首聖歌;學生髮表心得等。

我提議在禱告前的進場可以配上巴赫的《馬太受難曲》中的一首吟唱。大家聽了,都覺得不錯。後來,Y老師找我說,希望我也上去發言。大家也就此準備了一番。

晨禱的儀式是極爲莊重與肅穆的。主禱師的禮服、祭臺的桌布、獻奉的鮮花、蠟燭的顏色都隨不同的節日週期而更換。全院的師生都參加。那一次,記得已退休的白髮蒼蒼的老院長和他的夫人也參加了。

那天早晨,彷彿一次盛大的節日。先進入到禮拜堂後側小間的音響室裏放入CD,調音頻。待大家入座後,去到前排的電腦前,等晨禱開始。十來個同學挨次上臺用希伯萊文朗讀經文。我則隨進度負責切換顯示在大屏幕上的經文。整個禮拜堂一片靜寂。

後來,大家開始唱歌。我本仍蹭在電腦前,被Y老師叫了上去,與大家手拉着手站成了一排,一起唱歌。那次,我第一次走到主禱師發言的臺上,從來都覺得那裏是個神聖的地方。我發言了,說到那時由閱讀了勒維納斯的《塔木德四講》而有所感並學習希伯萊文的原因。

最後是Y老師總結禱告。很成功。老院長還特地來與我握手,並做一番鼓勵。不久之後,聲聞老院長也去世了。

那是充滿喜樂的一個上午。之後不少次,Y老師曾拉着我的手,爲我做個人禱告。

只如今,希伯萊文都差不多忘記了。

謹譯錄“舊約·詩篇第23首”上篇,以表紀念。

詩篇23: “主是我的牧人”
“主是我的牧人,
我無所或缺。
他安置我於清新的草場旁休憩,
他引領我到近水的安寧裏。
他復活我的力,
他指引我善的道路,
因爲他是以色列的牧人。
即使我穿越晦暗的深谷,
我也不怕任何邪惡;
主啊,因爲你與我相伴。
你指引我,佑護我,這就是我的保證。”……


“說書人” · 木偶小童

“說書人”,是D老師。

初到GZ那年,在某個南方溫暖而又清爽的冬日下午,聽了從LTS來的D老師的一次講座,講到與聖經有關的古老傳說。發給每位聽衆一份稿子,上面打印有各則小傳說的內容。而在每段小傳說的開頭,都引有一段說書人的老話:

“From the center of the center of me, to the center of the center of you.”

講座極具靈感。最後快結束的時候,D師突然不知道怎麼在手上變出了一個木偶小童,還搖頭晃腦地與D老師對着話。

那是木偶劇的一種類型。木偶屬套手指表演的那種,表演者與木偶對話,木偶由表演者同時配音。但因後者的嘴脣幾乎不動, 且所配的音與自身嗓音完全不同,可達以假亂真的地步。

頭一次在Ph系的講臺上,看到了木偶,一下子躍出了日常處境,恍恍然有股昇華感。那天恰逢自己的生日,印象又格外深刻。

後來,到了LTS,就天天見到D老師了。他是加拿大人,五十多歲,高高瘦瘦,脣上留一點短白鬍子。戴着眼睛,像童話裏一位講故事的老爺爺。某次,概是仲秋那天,我們正在上課,他與他課上的學生突然手拉着手踩着一種舞步唱着歌跳進教室來,祝了福,又一起跳了出去,到別的正在上課的教室裏去了。

我沒有修他的課。但每次集體進餐的時候,都經常會坐在一起。我告訴我,仍記得他在GZ關於“center”的講座;我自己認爲,那是我那年偶然間獲得的最好的生日禮物。他眯着眼睛笑了。

某天,輪到他主持晨禱,就又有幸見到了他的木偶小童。記得滿場的師生不時被逗得哈哈笑。

LTS教學樓下有一間乒乓球室,隔壁就是D老師和其他兩位老師合用的辦公室。我那時差不多每天集體午餐後,都會與愛打球的幾個男生約好了,去打會兒乒乓球,直到下午的課程開始。記得有一次,球飛出了窗外,恰逢D老師經過。我們一齊喊“Help!Help!!”,逗笑了一堆人。那時,偶爾也與D老師他們一起打雙打。

那年年底,我也該走了。D老師說,有東西給我,讓我某天午後有空去他辦公室取。我下課後,進到他的辦公室裏,發現他已經倚着躺椅睡着了。等了等,他自己醒了,解嘲說,從未睡着過,看來是老了。然後,遞給我他的一沓自印詩集。

詩集我也留着,後來偶爾翻翻,彷彿又回到了南粵初冬裏那個落葉又長葉、清涼又舒爽的下午,一位說書人與一隻木偶小童正開始講訴一段古老的傳說。戴眼鏡的老說書人正緩緩說着:

“From the center of the center of me,
    To the center of the center of you.……”


敬愛的M一家

M老師曾受聘到GZ授一門課,所以才認得直到後來。M老師是德國人,拘謹嚴肅,又十分誠率,覺得那時已有四十開外。到了LTS後,M就算是認識了半年的“熟人”了。故而初到之時,便由他引領參觀並介紹給其他的師生。那時差不多每週日的禮拜,都是跟着M老師和他的家人在他夫人所處的HK鬧市中心的某處團體中度過的。

M夫人是HK人,年齡也不小了,也是牧師,國語講得很好,爲人也極爲熱情。他們是在HK認識併成家的,小女兒那時才六七歲的樣子,極爲活潑可愛。

曾邀我去他們家中進餐,一起談受洗問題,並與他們的小女兒在屋內“瘋”打羽毛球。某個週日,逢M夫人作爲牧師主持一對新人的婚禮,也曾被邀請一起參加。那時,幾乎每個週日上午都一起度過,也成了他們一家人的朋友。

就一般所謂的心路歷程來講,那時,M老師可能對我瞭解得甚深。當然,那時所講的精神經歷,現在看來,很大部分是自沉自迷而至,許多都並不真切。莫過於從某種體驗上的虛無主義到對神恩渴望的追求,但又無從在現世的教會中找到皈依感以及從閱讀而來的精神體驗的純粹性,對日用之禱修形式有許多的懷疑。許多體會都與現實經歷無關,且不自覺地以一種極爲危險的心態效仿着被閱讀的精神角色。在真實與虛構的豁道中,翻來覆去,一種本值得讚許的求真精神反翻成了所知障,翳閉了日用中由純樸簡單之物事而來的大真,擋了大道的路。

M師在HK的任期那年正好結束,正準備舉家遷回德國。後來,我到了F國,彼此仍有書信往來。他們告訴我說,每次禱告,都會想到我。在F國的第一個聖誕節日,還收到他們寄來的一張支票和一本前蘇聯流亡作家的小書。

那本書的作者是Tatiana Goricheva,講到在蘇維埃統治下青年人在文化上的封閉、在精神上的流亡感,以及當時政府對知識分子種種無稽的迫害,對基礎人文知識的藐視。而那羣年青人以一種極端的精神飢渴去追求一切真善之物,有的甚至走到了狂暴、瘋癲、嗜毒的反面去;其中很多最後還是在他們本土的東正教會和教會神甫那裏找到了一條皈依之路。作者最後卻是被流亡到西歐,遠離故土,總覺與西方有隔閡,從而寫了那本精神上的集體自傳《Talking about God is dangerous》。

M一家給我寄來這本書,想是從其中多少看到某些相似之處。讀後,也是很多感受。但真正有那般經歷的,恐怕還是經歷過文革的那一代智識羣體吧。

再後來,我成家,並取消到S新教神學院讀博的計劃,我也已選擇了一條與他們不同的道路,而這些,都無法與他們細細道來。與他們一家的聯繫也就漸漸疏遠。

隱隱中,仍非常感激他們的真誠相對與相助,以及他們對我曾有的一腔期望。


布萊鬆 · 鄉村牧師的日記

那一年,恰逢Hk電影資料館有L.布萊鬆的全部影展。馬來亞大哥知道這個消息後,提前買了票,給我送來。我也就接連幾個晚上,在資料館的單映間裏與零星的幾位觀衆一起看了大師的全部影片。布萊松本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所以他的片子自然有一份純淨而濃厚的宗教氣氛。

《一位鄉村牧師的日記》,就是其中的一部。這部片子,那時已是第二次看。第一次,則在PK。記得是部打動人的、沉靜又細膩的黑白片,如片題般,是一位鄉村牧師的日記。內容已記不大得,那時再看,是有些許重溫的味道在。

另外還有一部,好像是《驢子巴塔薩》,也極爲喜歡,甚至超過了《日記》。亦與宗教題材有關,而全片中,似乎僅那隻驢子爲真正的聖修者。

那仍是與影片難分的時段。看過的許多片子,都如那段時光一樣,逝去而多少有些記不得了。只那時與片中人物共同生活的感覺,似乎被某夜的《開羅紫玫瑰》,一下道明瞭那份難解之緣的始終。

電影終究只是個自造的夢。影中人,觀影人,放影人,這三維的系聯,都由一道虛幻無比的光影而在,而不再。

仍記得那時膽大無比,深更半夜從HK中心的電影資料館坐着最後一班地鐵回到ST站。到了ST站,再招個Taxi,讓司機師傅上到道風山頭去。仍記得ST站,晚間在路灘邊鋪開的排檔行,在紅色燈籠光的映照下,熱氣騰騰。

想如今,無論如何,是不會再有那時的那份“情致”和“勇氣”了。

寫於08年底

[封面“道風十字架”為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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