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
林宇

喜歡寫詩、畫畫、寫小說,偶爾也寫點心理學文章,以不愧對大學所學。 不夠浪漫的浪漫主義者。 痞客邦: https://linyu88.pixnet.net/blog 周一晚上更新 IG: lin_yu880229 FB粉專: Lin Yu的書桌

[影子戀人]一、

如果有一天,你面前有個人準備自殺,你會伸出手來救他嗎?

在斯里蘭卡的獅子岩頂端,我眺望著底下一望無際的樹海,突如其來的大雨過後,陽光從雲層裂開處照射下來,腳下的影子淡淡的,被拉得很長,分裂成數個更淡的影子。空氣中有砂土、汽油和雨水的味道。我脫下濕透的防曬外套,橘色的袖子顏色變得很深,我扭乾擠出裡面的水分,再擠乾T恤下擺,把外套綁在腰上。


席納突然問我。


「如果有一天,你面前有個人準備自殺,你會伸出手救他嗎?」


「為甚麼突然這麼問?」


「只是閒聊罷了。」他聳聳肩。


「你的閒聊話題真夠沉重的。」


「真意外,沒想到你還有作為正常人的感性。」


「謝謝誇獎?」


「前言收回。你果然還是個怪人。」


席納咯咯笑,我完全不明白自己的回答哪裡奇怪,又哪裡戳到他的笑點。席納常常說我是個奇怪的人,但我想,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他更奇怪的存在了。我盯著腳下,短短的黃綠色的草上,有一顆磚紅色的小石子,我輕輕地用運動鞋尖撥弄它。


席納繼續興致勃勃地說:「不是常有人說,從高處往下看,會讓人有跳下去的衝動嗎?」


「是這樣嗎?」


一留神,小石子已經沒入藍綠色的灌木叢。我往下看,空中王宮的遺址只剩下殘留的地基和水池,平坦的頂端被層層劃分成大小不一的方塊,正下方的水池被花紋艷麗的岩壁包圍,風吹過來,閃耀著神秘的光芒。一層層望下去分別是裸露的赤黃土石、茂盛的草地、低矮的深色樹叢。地面上樹林大半都被雲層的陰影覆蓋,到處都是同樣藍綠色的樹,讓人失去對東西南北的方向感,完全看不出哪裡是走上來時經過的路。


如果真的跳下去,大概會像被樹林給吞噬掉一樣消失無蹤。人為甚麼會想從高處跳下去呢?我一點也不明白。


盯著能吞噬人的森林,我開口;「要自殺的話,我一定不會選擇這種死法。」


「為甚麼?」席納饒有興味地問。


「因為會失去掌控感。」我伸出手,雨後的空氣本應該涼涼的,但或許是雨只下了一小會兒,反而帶起地表的熱氣,空氣潮濕而悶熱。「如果要自己選擇死亡,我希望可以靠著自己的意志一步步接近,而不是……。」


說到這裡我就說不下去了,無法正確選擇應該接在後面的語言讓我很不甘心。席納總是輕輕鬆鬆就能傳達想說的事情。長大以後我也能變成那樣嗎?我想著不切實際的念頭,席納一如既往彷彿甚麼都料到般,毫無遲疑地侃侃而談。


「多數人追求死亡的理由,就是希望能放棄思考跟感覺,獲得解脫。比起刀子或鈍器,跳樓或許是比較輕鬆的死法。」席納說。


「不過,相比藥物跟毒氣,從高處主動跳下去,所需背負的恐懼想來還是更加沉重。那個死法裡面,無論如何都帶有憤怒的因素。」


「帶有憤怒的因素。」我重複,看著他的身影。「是當事人的憤怒嗎?」


「這就不是我的想像能觸及的領域了。」席納微笑,他的微笑一如既往地難以理解,即使看不到臉,我也能讓人感覺到他在微笑。


「對我而言,只是那個姿態給人憤怒的印象。」


我想像,從高處俯視地面特有的暈眩與膽怯的感覺,跨越樹叢或圍欄時雀躍的罪惡感,呼吸、吐氣,把自己的死亡暴露在整個世界面前。墜落以後的事既無法預測也無法阻止,有可能嚇到甚至砸到人,也可能只是骨折卻沒有死去。


即將跳下去的人會想這麼多嗎?席納說這個死法背負著沉重的恐懼,選擇跳樓的人或許是為了確認決心,確認自己身上的絕望超越本能的恐怖。而這個死亡帶給他人的恐怖,是來自當事人的憤怒、無暇顧及他人的心灰意冷,還是遲來的呼救?


我試著想像那些心情,但它們無論如何都只像遙遠又通俗的劇情設定,無法引起我心底的共鳴。若是其中的社會性或結構性因素,還比較容易讓我理解。


我慢慢開口。

「跳樓、跳海、跳崖……因為電視、電影都這樣演,從高處墜落成為自殺最鮮明的象徵。這種死法變成約定俗成的自殺形式。」


我思索著。懷抱著絕望、憤怒、憂鬱、無力感的人們順著社會文化的習慣漂流而下,最後順著瀑布墜入未知的黑色地帶。


「或許如此。不過,我猜難易度也是原因之一。相比手槍或致命的藥物,從高處跳下來既不需要準備工具、也缺乏引人警覺的徵兆。」席納說。「想自殺的人通常會釋出求救訊號,選擇這種毫無徵兆的死法,或許也是表明意志的途徑。」


不想引人注意,卻將自己的死暴露在外;既是有普遍象徵性意涵的死法,又是下定決心、充滿個人意志的死法。


「……果然,我無法明白從高處跳下去的人的心情。」我注視著遠方說。


「但卻可以理解想要死去的人的心情?」


「那應該不算難以想像吧。」我回答他。


「誰知道呢,這種事情只能說因人而異。」席納聳聳肩,來回踱步。長長的影子在烈日下有規律地晃動著。


「世界上有可以理解的人,也有無法理解的人,以及想理解卻打從心裡抗拒的人。別忘了。能像你我這樣平常地討論自殺的人可不多。除非把它當作哲學議題,要不然,即使是和自己最親密的人,這輩子通常也羞於啟齒。」


我環顧四周。我和席納附近沒有人,遠一點的地方有來自各個國家的觀光客和當地人。這裡應該沒有多少人聽得懂中文,或許是錯覺,但我和席納彷彿異類,被人們敬而遠之。


我忍不住問:「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嗎?」


「至少在世人眼裡,非常奇怪。」席納笑著說。「不過,要是連在這種地方都不能討論死亡,也太煞風景了。」


他伸出手,戲劇性地指著遠方,手指形狀的影子在地面拉得長長的。


「黃色的砂子,赤紅的岩石,天空之城般的堡壘,血腥的歷史……,不正適合討論卡繆最嚴肅的哲學問題—自我殺害嗎?」


公元前五世紀,Kashyapa王子夥同軍方篡位,將首都遷移到Sigiriya,在獅子岩建築王宮。十八年後,復仇的Moggallana王子帶領軍隊,攻佔這座易守難攻的紅色堡壘。Kashyapa最後被迫自殺,為短命的王朝畫下句號。這是席納在路上跟我說過,有關獅子岩的歷史故事。


我突然想起開啟這個話題的問題。


「那個問題,一開始你問的問題,有甚麼特別的意義嗎?」


「你說關於會不會拯救自殺者的問題嗎?」


我點點頭。


「如我先前所說,那只是個聊天話題而已。」席納聳肩。


「你希望這個問題有甚麼意義嗎?」


「沒有,只是……」我躊躇。「想像力是有極限的。」


「所以?」


「所以要直到事情真的發生後,才知道會怎麼做。」我快速地說。「在這之前的想像都沒有意義。」


「你是指只有行為才能決定意志嗎?」


「是彰顯意志。」我糾正他。


「這只能說見仁見智。」席納不置可否。「好吧,那我換個問法,在你的想像盡頭,你會拯救一個即將自殺的人嗎?」


看著金色的陽光與灰黑色的雲相映的天空,我沉默了片刻。


「我想像不到自己有任何理由,去阻止一心向死的人。」


「那你在猶豫甚麼?」


「大概是……罪惡感。」我一邊思考,一編組織語言。「無視一個人的死亡很容易,但要怎麼負擔那個人的死的一部份,我卻想不到任何有意義的做法。」


席納用禮貌的口吻追問:「你所謂有意義的做法是……?」


「除了自我滿足以外的、呃,某種更有建設性的行動。」我無法抓住能確切表達意思的語言,但席納似乎能夠理解。他問了我另一個問題。


「那你認為沒有意義的做法是甚麼?」


「不逃避對方自殺的過程。」我講得很小聲,這句話聽起來一定很蠢。


「確實是除了自我滿足無他的慈悲之舉。」席納同意。「但這和叫對方繼續活下去,卻不承擔他的痛苦有何差異?我的意思是,你認為阻止對方自殺,是更有建設性又有意義的做法嗎?」


「因為說出這句話,代表向對方承諾活下去的價值,那就夠了。可是死亡……」我遲疑,小聲地問:「席納。死是很可怕的事情,對嗎?」


席納沒有直接回答,他反問我:「你不這麼覺得?」


「不知道。我很怕痛,但對死亡沒有甚麼感覺。」我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很幼稚,但席納沒有笑我。他雙手抱胸,難得露出嚴肅的表情。


「嗯,對活著的人來說,死是很可怕的事情。那是所謂的本能,就像懼高症一樣毫無道理卻又應然。生命的源頭就是盡一切可能延續基因,自己的、親族的、同種的。這是約定俗成的規則、世界運行的法則,如果抽離了這項本能,如何生存這件事想必會大大亂套。」


他突兀地笑了起來,我看不出來理由為何。


「總之,所謂的生物呢,光是注視同類的死亡就會感到恐懼,人類也是如此。」他最後如此作結,依然沒完沒了地在笑,但是笑聲中毫無笑意。


我忍不住問:「不是悲傷嗎?」


「那也是恐懼的一種,是拒絕恐懼者轉化情緒的方式。」他傲然斷言。某種程度來說,席納是個相當憤世嫉俗的人,只是他通常不會刻意把這部分表現出來。


「所以,既然死亡是這麼可怕的事情,我卻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承諾其中有蘊藏超過那份恐怖的價值。」我說。


「也就是說,你害怕無法確保死亡的正當性?」


「類似。」我皺起眉,雖然沒有不對,但我不喜歡這個說法。在不涉及目標的情況下,我一向討厭正確、錯誤、正當性這類型的用語。


「嗯,好吧。那我就來說說自己的看法好了。」席納的語氣恢復平常快活的模樣,來回踱步。「基本上,人類的所有舉動都帶有自我滿足的成分,差別只在於是否有負起對自己的責任。一般來說,只要對自己負責,多少也會對他人負責。所以你不用這麼苦惱,不去逃避他人的死亡過程,本身就是相當重大的責任。」


雖然席納這麼說,我仍然無法釋懷。


「……或許你說的是對的,但我不會放棄的。」我不會繼續放棄思考,總有一天會找出令自己滿意的答案。我在心中對自己默默發誓。


「我很期待。」席納的語調透露出笑意,彷彿看穿了我心中的想法。


「話說回來,你有沒有想過去拯救人?」


「拯救人?」我反問。「拯救人的生命嗎?」


「心智、靈魂、意志,或者是……隨便啦,你知道關於人的內在規律的稱呼。」席納嫌麻煩似地揮手。


「既然你認為拯救他人具有必然的建設性,你沒有想過去說服別人認同活著的意義嗎?」


「我不想否定自殺者的意志。」我如此回答他。


「是嗎?」席納微笑。身影微微晃動。


「但我覺得,你是能夠拯救他人的那種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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