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e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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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arm helper

流行病

此文寫於2020年3月。彼時大陸還沒有完全從COVID的襲擊中復蘇,大部分美國人還沒有意識到一場即將持續到年底(且尚未完結)的Pandemic已經籠罩過來。今天正逢“小雪”這個節氣,氣象預報也早早通知今日下午落雪。天光尚好時看不到一片雪花掉落,現在已經差不多黑盡了,卻聽到窸窸窣窣落雪的聲音。於是發這篇舊文出來。


C城正在流行一種可怕的傳染病。開始是感冒,很快攻入胸肺,繼而伸向心、腎、肝,伸向五臟六腑和神經系統,直到全身衰竭而死。

沒人知道這個病是哪一天,從哪一個人身上起來的。只知道舊曆新年快到的那一週,越來越密集的鞭炮聲響起來時,新聞裡在淡淡地報導,一種人們不認識的新病毒似乎出現了。聲音很溫柔,飛快地淹沒在“財神到”的旋律、小孩兒的追趕打鬧和大人的麻將聲裡。

直到新年前兩天,各個社區突然來通知封城的消息。從建國後還一次沒有發生過呢,城裏年紀最大的幾個老人嘴裏都反覆地念著。其他的人,因為除了電視劇,平生沒有見過任何封城的樣子,所以與其說驚恐,不如說糊塗:模模糊糊間有點激動,畢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情形,還發生在一年最重要的日子裡,好像在見證一個罕見的歷史時刻;但神經稍稍清醒過來的幾分鐘,心又反覆掉入不安和恐慌裡。

在這不安的沈默裡過了不到兩三天,人們發現的第一件怪事,是超市的貨品突然賣得所剩無幾了。緩過神來的人立刻出征去清空貨架,更多人則還是遊魂一樣在這個歷史時刻裡浮浪著,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但又覺得分明是有一些東西的,於是更努力去找。

人們發現的第二件不同尋常的事情,是每天中午都有黑色的雲絮無止息地往下飄。天一會兒就黑了——天天如此。以前人們以為這是因為冬天日短,沒什麼可奇怪的;但現在,似乎還有些別的原因了。因為大家最近的確有點覺得,晝夜的分別已經越來越小。

在這黑暗裡,病毒像猛然躥起的火苗,烏藍橙紅,霎那間包圍了整座樓房,倒是把夜空映出了清楚的輪廓。一天的雲都紅了,下面是無數個紅色的小人,在煙霧中醒來,四處奔逃。很快的,無數顆紅色的火星,淹沒在橙紅的火焰裡,找不到了。

不知為何,接下來封城的一個多月裡,我的眼前反反覆覆地出現上面的場景。不僅是熟睡的夜晚,即使白天一閉上眼睛,也會在一片通紅中驚醒。而驚醒後卻發現:天地其實早就燒淨了,世界一片純白。那不是雲朵的白,不是蓮花的白,是牆壁、打印紙和醫院白床單的白。人們的皮膚、頭髮、眼珠也都是白的,生活在這樣的背景裡,誰都看不出來對方的輪廓。

有時候這白色濕了,一大片一大片凐灰的,像天漏下雨來。你仔細一看,還有一些影影綽綽的人形,然後你很快明白過來:那是蓋在滿身眼淚的人身上最後的一塊白布。有時候這白色像一陣煙,繚繚繞繞地在你頭頂上飄,一點氣味都沒有,有時很近有時很遠,有時很淡有時很濃。但更多時候,這白色就只是白色,乾燥、堅硬、冰涼、毫無感覺,無論你問什麼、喊什麼,甚至向它扔擲什麼,它都毫無反應。白色就是白色,就那樣筆直地坐在你對面,等著你累,等著你也變成它、也變成白色,然後就起身離開。你只是一個坐在大雪中的孤兒。

我們的食物開始變白。我們的窗簾開始變白。我們的手開始變白。我們的頭髮開始變白。我們的眼睛開始變白。我們肺開始變白。我們的所有內臟開始變白。明天和今天一樣,是一片白。窗外的人和身邊的人一樣,是一片白。夜空和白日一樣,是一片白。

一個月過去了。突然有人好像看到了一點點紅色的東西,一兩顆星星一樣的亮點。

“真的嗎?⋯⋯你一定是眼花了,明明都是白的啊。”

最先見到的人爭辯了很多回,但慢慢地,他也發現那點紅色似乎的確是沒有了,紅的發著白,白的也發著紅⋯⋯也許吧,也許什麼都沒有,也許是我太想看到了。

兩個月過去了,紅色的小亮點越來越多。常常聽到小朋友跟父母興奮地喊:爸爸!媽媽!快來看星星!好多紅色的小星星!爸媽笑著看一看,牽著他回去,繼續吃白白的米飯和麵條。

三個月過去了,六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又到了農曆新年,到了四處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通紅璀璨的時候。C城的人已經恢復視力很久了。和往常的新年一樣,和幾千年以來的新年一樣,人們忙著吃、忙著喝、忙著買、忙著回家。看上去一切比正常還要正常。

結尾一

但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人們都增加了一個很奇怪的習慣:大家都會戴上一副白色的眼罩。我悄悄問過身邊很多人,因為害怕是我一個人恐懼過度。結果發現,我們都是一樣:我們用這樣的方式,來迎接否則就永遠不會再來的白晝。

結尾二

我卻從此每天做同一個惡夢。夢裡到處走動著白色的燈籠、白色的福字、白色的鞭炮、白色的棉襖、白色的火焰和白色的人臉。雪一直下,一層落上一層,變硬、變白、變緊。那下面壓著的,一個一個,血色全無,正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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