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三
李一三

自由、平等、独立;慈悲、勇气、智慧。禅是道之禅,道亦禅之道。

水滸禪

說來可笑,對於前兩篇文章,自己寫完之後就覺得不太滿意,但又懶得修改。或許我本就是個懶人,總想少費些口舌(少打些字),故而難免有邏輯上的疏漏和跳躍之處。再者,就如前文曾提到的“自由、平等、獨立”這三個基本概念,在當下這個時代雖有一些共識,但也有各種左右紛爭。雖然我會在之後依據個人的理解對此進一步闡釋,但難免和許多人既有的認知有偏差,而此時貿然提出,也自然會讓人有莫名所以之感。而接下來要探討的禪宗思想,在當前就有許多的誤解,有些人視之為高深莫測,有些人會嗤之以鼻,還有些人實際上不明就裏,卻也會故弄玄虛,且容某慢慢道來。

簡而言之,禪宗思想確有其精深微妙之處,竊以為或許比個人接觸到的一些所謂西方思想(實際上無論東西方都是人類思想)更加接近這個造物宇宙的底層邏輯。但人類的文字有其局限性,因為文字本身只是靜態的指針,而禪宗倡導的卻是對動態的、不確定性的體悟。比如“水”常被稱為生命之源,而使用“火”也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推動力,但是人類也早早就認識到“水火無情”。由此可見,“水”和“火”既可以指向生命和溫暖,同時也能指向毀滅和冷酷。此外,文字本身都是有定義的、具有限定性的,而禪悟卻是要人們去體認更多的可能性。譬如“道德”這個概念,在不同的時代就有不同的意涵,假設二百年前一個孩子於這片土地上和父親爭論,他可能就會被認為不“道德”、乃至“大逆不道”,可“爭論”和“道德”並不是反義詞,為什麽“爭論”就等於“不道德”?同樣的,“暴力”就必然等於“不道德”嗎?而更無奈的是,有局限性的語言文字又會反過來導致人們思維的局限性,就如所謂的“量子理論”,在一些人看來是難以理解的,但基於禪宗的體悟,反而會認為理當如此。甚至可以說,量子理論所揭示的對於所謂“不確定性”,反而為禪悟提供了科學的證明。又或者說,在量子理論的實證出現之前,禪悟還會被很多人認為只是缺乏說服力的個人感性的精神體驗,而今天卻已經可以說是有科學依據的實然。故此,禪宗所謂“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不可說,一說即是錯”確有其不得已的苦衷。

然而,這也不等於就要徹底擯棄語言文字,因為作為人類交流和思考的載體,語言文字是必要的工具,但工具不等於目的,就像我們乘車出遊,到了目的地反而要下車一樣。故此,倘若能寫下一些更清晰準確、更易直指人心的文字,有如打造出更安全、舒適、迅捷的交通工具,則吾願足矣。

啰嗦了一大通,不才還要對禪宗的誕生發表一些淺見。雖然鄙人對禪宗的歷史並沒有多少了解,但以我所接觸到的一些信息,似乎一般認為禪宗源自佛陀和伽葉的一次互動——所謂的“拈花一笑”,後來又有達摩祖師至東土弘法,就此確立。然而在個人看來,這些或許只是後人的穿鑿附會,諸如達摩“一葦渡江”這種神話傳說本就有違禪宗基於現實和理性的精神,而佛教傳入東土後也曾編造出關雲長皈依的故事,這些都只是更易取信於普羅大眾、利於傳播的手段罷了。當然,這並不是說禪宗的建立和西來的佛教完全無關,畢竟禪宗也以佛經為教材,顯然是有莫大之關系。但是,如果從一般性的常理去推想,假設佛陀還在世的時代就確立了禪宗的理念,怎麽會遲遲沒有傳播開來,而直到千百年後才在東土發揚光大呢?這很有些不合常理不是嗎?

因此個人認為,就如大乘佛法之所以能繁盛於東土而有別於所謂的南傳佛教,是因為在此地和儒家提倡的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責任感一拍即合,那麽與之相類的,在佛家理念散播的其他地域沒有出現禪宗這樣的“教外別傳”,同樣是由於禪宗實際上也是本土化的產物。比如說,《莊子》裏有一個小故事,某人栽培出了巨大無比的葫蘆,大到用來盛水卻又承受不住那麽多水的壓力,於是此人氣急敗壞地把葫蘆給毀了。莊子就說他:“你實在是缺乏想象力,既然有這麽大的葫蘆,何不拿來綁在身上遨遊於江海之間?”請問,這不是禪機是什麽?而前文曾提到的“七竅生而混沌死”也是莊子筆下的故事,此混沌一如佛家所說的“無眼、耳、鼻、舌、身、意”。再者,莊子明確指出有條件的自由都不是真正的自由,實際上也就是對“絕對理想化的自由”的闡釋。當然,這些共通之處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有如鄙人在前文所說:“古今中外,人同此心”。總之,莊子雖然沒有像釋迦牟尼那樣論述出一套龐雜的體系,但他們對終極自由的體認是一致的。而禪宗就是對已然演化為宗教的佛家思想進行了一次世俗化、本土化的革新。

那麽,為何要如此革新呢?因為傳統佛家思想以絕對理想化的自由為終極追求(所謂涅槃寂靜),但是這實際上是一種偏執,反而走向了自身的對立面。即如佛家所謂“無常”,既然佛陀也說“空不異色,色不異空”,怎麽能執著於“無常”呢?實際上“無常”和“有常”是並存的。這就像曾經的歐洲陷入神學的樊籠、過度沈溺於對天堂的向往反而阻礙了人們創造更美好的現實生活,且看那嚴酷的宗教審判所和被燒死的眾多“女巫”,教會難道不是為了救人而設嗎?怎麽反而讓很多人更痛苦了呢?因此可以說,對絕對理想化的偏執本身就是不理性的,而禪宗的興起實際上也是一場宗教革命。但傳統禪宗仍沒有徹底擺脫以“絕對理想化的自由”為最終訴求的束縛,而水滸的作者則在此基礎上把傳統禪宗進一步理性化、現實化了。這就好比在傳統佛家看來,即便是用汽車取代馬車,人類依然要面臨汽車帶來的問題——這當然是事實,因為自由和束縛本就是對立統一的——於是佛家認為最根本的解決之道是擯棄一切的交通工具,從而徹底解決汽車帶來的維修保養、環境汙染、交通事故等等一系列問題。但是,這種絕對理想化的追求在現實世界(佛家所謂娑婆世界)是無法實現的,於是只能寄希望於身後的涅槃寂靜。基督教亦是大同小異,既然現實中的人類無法徹底去除所謂的“原罪”,總是要面對和制造各種苦難,那就不應貪戀現世的享樂,而應以極樂的天堂為最終歸宿。而禪宗則如新教徒一般肯定了現實中的自我和現世本身的意義:有車挺好,沒車也行。禪宗也不再把所謂“佛”視作一種超越性的存在,釋迦牟尼也和你我一樣都是個人罷了,所以才會有“呵佛罵祖”這種在傳統佛教徒看來或許是不可接受的言行。

但不幸的是,以今日許多人心心念念的“民主”而言,禪宗雖然秉持人人平等的理念,面對當時儒法合流所主導的等級體系也不得不妥協,因為這片土地過往的歷史中幾乎完全沒有民主理念和民主實踐(其更深層的原因有待之後探討)。但是,對人類歷史稍加回顧就會發現:隨著持續地擴張,古羅馬不也從共和國蛻變為帝國了嗎?基督教會在被羅馬帝國立為國教、繼而掌控歐洲之後,有讓那片土地上的政體都變得更民主嗎?有讓彼時彼地的人們都生活得更幸福嗎?如果有,又何需之後的文藝覆興和宗教革命呢?總之,歷史的演進不是一蹴而就的,大可不必為此妄自菲薄。

而鄙人之所以要以《水滸傳》為切入點,正是因為施耐庵不光進一步發展了禪宗思想,更提出了“統治者應在彼此平等的基礎上得到被統治者的認可”這種樸素的民主理念,這在那個時代、在此地的歷史之中是多麽難能可貴啊。哪裏有什麽骨子裏的奴性呢?都只是各種現實條件所造成的局限罷了。但是,不管怎樣黑暗的現實,也無法徹底抹殺人性中所蘊含的、最基本的慈悲、勇氣、智慧的光芒,而《水滸傳》正是這種光芒的綻放。

接下來還要稍微談一下讀《水滸傳》之前要留意的問題。據說金聖嘆刪改的水滸是流傳最廣的版本,但是,這位仁兄雖然有文學評點方面的才華,卻沒真正讀懂水滸。讀不懂也就罷了,他還自以為是地刪改,雖然他改訂的版本確實更流暢、更易讀了,卻導致作者的真意更加難以被發現了,或者說是僅僅提高了些微文學性,卻極大地降低了思想性。實際上鄙人也可以算是受害者之一,雖然已經不記得第一次讀水滸是什麽時候,但應該沒看幾章就丟在一邊了。而多年之後,直至數月前才於偶然間看到魯智深臨終留下的偈詩中有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頓時覺得這或許不是隨意所作。於是再次去看《水滸傳》中關於魯智深的段落,很快就發現作者確實是有深意的,可是讀到“桃花村”段落又覺得不對勁。轉而在網絡上搜索他人的解讀,卻都不能令人滿意,但也偶然間看到有人批評金聖嘆讀不懂水滸還胡亂刪改,於是找了個未經老金加工的本子,頓時恍然,如遇故知。而之所以廢話這麽多,就是為了表達對金聖嘆的憤慨,自作聰明,誤人不淺吶。因此,以下對水滸的解讀並不是基於金聖嘆的版本,還請讀者留意。

但是,水滸確實不易讀,因為作者“太壞了”。即便沒有金聖嘆的誤導,還有作者有意設置的障眼法,以及諸多看似自相矛盾之處。僅以個人所見,明朝那位以狂放著稱的李贄雖然對魯智深大加頌揚,卻不明就裏;牟宗三說“紅樓夢是小乘,金瓶梅是大乘,水滸傳是禪宗”,盡管他也不得其門而入,但至少不像金聖嘆那麽自以為是,而是明言“水滸境界頗不好說”。在此不妨講一個禪宗六祖惠能的小故事,有人拿著佛經去請教惠能,惠能說:“我不識字,你讀來聽聽,或許能略解一二。”對方笑道:“你不識字怎麽解經啊?”惠能說:“真理就像天上的月亮,文字就像是指向月亮的手指,但手指並不是月亮,你想看到月亮也不一定非要別人指給你看啊。”因此,個人猜測施耐庵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為了規避彼時當權者和主流輿論的責難,另一方面或許也是有意畫一張藏寶圖,等有心者來發現。既是如此,鄙人不惴淺陋,勉為其難。倘若飽學之士另有高見,還請不吝賜教,如能僥幸為後來者作一墊腳石,則幸甚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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