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图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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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史记|文革通奸小史

人人都是卫道士,各个都是革命家。人人看牢了自己下身,人人紧盯了他人下身。

那时诬人清白的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散布对方男女关系的传闻。而如果是被组织或者对手结结实实抓住了这一方面的的把柄,不只单位要严肃处理,周围的同事也要同仇敌忾,愤怒谴责。甚至一些闲人也喜欢指指戳戳,奚落嘲笑。唾沫星子淹死人,组织处理和民间舆论两面夹击,犯错误的当事人不但降职降薪,处分开除,侥幸换一个地方吧,也从此颜面扫地,做不起人。

人生在世,犯错误不可避免。这错误,当然也包括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即所谓作风问题。犯错误,组织当然要处理,同志们当然要批评。问题在于,从五十年代开始,我们对于作风问题的处理,一直是偏于严酷宁左勿右的。对于和配偶之外的异性发生性关系,我们的态度是,未发生时,刻意防范,互相监督,如同恩格斯所说的人人副妓院眼镜。既发生时,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组织处理从重从严,更严格的是思想批判大会检查这一关。深挖思想根源”,才能痛改前非么。这种思想根源,有点文化的,还会用一个文绉绉的词儿,叫资产阶级淫乱思想”,大老粗的批判火力更猛,一般都会痛骂禽兽不如”,和畜生一样”。

我也参加过难以计数的批判会,惟独这类批判,是可以放开痛骂,不论怎么难听都不过分的。一个人被众人指着鼻子痛骂,本来已经足够丢人败兴。出了门,丑事一传开,如果犯法,还有人同情,这是犯淫,人们连施以怜悯的胆量都没有。如同古人说的“人人轻且贱之,这是要毁了你一辈子的。

七十年代初我在部队,我们的文化干事因为长得黑,大家都叫他杜黑子。杜黑子能干,那个时候的文化事,实际上是部队一切大型活动的组织者。部队的每一项集会井井有条,繁复有序,和杜干事的调度当然分不开。人们调笑他是吹拉弹唱,打球照相,迎来送往,布置会场,首长讲话,带头鼓掌偏偏杜黑子的老婆是农村妇女,两人没话说。杜黑子很快结识了唐山市的一个女大学生,两人书来信往,不久成了相好。文化人交好,免不了互传情书,打情骂俏的。

有一阵,杜干事的信多了起来。那时的个人,没有私密空间可言,家信也经常乱拆了传看。一天杜干事又来了信,政治处李干事带头起哄:拆开大家看拆开念了没几句,李干事愣住了。原来,这是那个女大学生写给杜干事的情书,深情回想他们交欢的经过。有句话说:“每当回想起我们在一个被窝里翻滚的时候,我总是感到无限甜蜜。”此信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李干事手把朋友隐私,尴尬慌乱。

依照那时的规矩,这类事情是绝不能隐瞒组织的。李干事于是持信向组织举报。奸情败露,舆论大哗。“每当回想起我们在一个被窝里翻滚的时候作为名言传遍部队。在“司政后三机关的联合批判会上,团长几次宣读被窝翻滚的原话,大骂杜黑子不要脸。当年他就被处理复员。

部队官兵的对象多在老家,常年隔离,小伙子大姑娘都正在青春期,性躁动格外强烈。年轻人干柴烈火,异性身体的神秘诱惑点燃了偷尝禁果的欲望,每当女方来部队探视的时候,这类事情就时有发生。

我们通讯连有个副指导员,年轻有为,已经内定再提职。喜上加喜,未婚妻来部队探视。小伙子把持不住,住队期间便冲破了禁区。小两口的秘密,甜在心里,连里也没人知晓。不料女的返回以后,突然来信说怀孕了。看来纸包不住火了,副指导员连忙向组织坦白交代,同时打报告要求结婚。几番检查终于过关,背了个处分,提拔也就自然泡了汤。于是回去办喜事吧,月余以后回来,看他吊着个长脸,我明知故问:嫂子有喜了吧?他怒气冲冲地回答:喜个??,说是肚子大了,放了个屁啥也没啦!原来这女人全然不懂男女之事,月经晚了几天,就惊恐莫名,连忙向丈夫告急。这下可好,孩子没怀上,丈夫的前程也毁个干净。

我们电影队有个战士小张,高中毕业,“文革时期,当兵的高中毕业就算高学历了,学技术来得很快,有希望提拔电影队队长。小张的女友是高中同学,两人爱得那叫个如火如荼,情书不断,那信中思念挑逗,小张每次都看得火烧火燎的,得意时也悄悄地让我开开眼。偏巧在讨论提拔小张的时候,女友来相会了。大家最担心这两人提前接火”,无奈事情还是发生了,小张和对象不但初试云雨情”,而且女方真真切切怀了孕。

坦白交代检查这一关一关要过自不必说,那时节正好刚刚推出革命样板戏《龙江颂》,第四场演的是阶级敌人搞破坏,要提前把储备的柴草烧了砖,女支书动员社员们不要上当。这里有一段情深意切的唱。唱腔大家很快学会了,不过倒不是因为剧情,而是唱词中间有两句特能嘲弄小张。从此大家见了小张,碰了头就唱:

咱们想啊一想,

提前烧窑对不对?

要警惕,阴暗角落逆风吹。

唱腔很快传遍部队,小张没有脸面不说,部队首长也觉得影响太坏,当年决定让他“复员算了欢送小张,政治部聚餐,小张明显喝多了。为了活跃气氛,有人提议:欢迎小张唱个歌好不好?好!小张醉眼迷离,一张口就唱:“咱们想啊想,提前烧窑对不对?朋友们顿时目瞪口呆,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大家还能说什么呢?

六十年代和文革时代对性越轨行为的严酷处理,有时竟然到了毫无人性、只有荒唐的程度。它连人之作为人,甚至作为动物的天性都一律不予考虑。它把人的一切活动都和世界观相联系,即使作为人的生理需求,肉体发育,也成了思想品德问题,年轻人成长时期的性发育现象,也要纳入道德品质的范围去衡量裁度。这里,不知制造了多少荒诞和残酷的人生悲剧。

我们部队历史上有过战功。有个连队,在粟裕指挥的豫东战役中阻击打得漂亮,当年有过光荣称号。这个连的一班自然是英雄连队的英雄班。班长姓任,是个机枪手,有文化,人也精干。毛病是自由散漫,说话随便,属于所谓大错不犯,小错不断那一类。

一天突然听说,任班长终于出大错了。那是有一天闭了逗笑,连里一帮光棍,少不了谈说女人,有两个战士发愁退役后找不上老婆。任班长顺手拿起张报纸,慷慨地要给他们一人分配一个。报纸头版是中央领导人节日出面的照片,这小子一时犯愣,指着其中的两位女性首长,说:这个给你,那个给他。这下可闯了大祸。开两位女性首长的玩笑,连里哪敢保护他?汇报到政治部,当然要处理。组织部门的同志认为,既然有这样反动下流的思想,肯定还有其他言行,动员任班长彻底交代,彻底清理。

无奈这小任只是说话随便,实在没有其他流氓行为。政策攻心思想工作,任班长终于交代他去年在军训期间曾经有过手淫。几次检查批评,终于结案。开除党籍,开除军籍。在组织部门填写任班长的档案时,无意中我看到了任班长记录在案错误,除了侮辱中央首长外,还有另外一条:1971年某月,不顾紧张的军事训练,在小山子洼地草丛玩弄生殖器一次。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想起任班长的不幸遭遇,我都不禁有一种无边的愤怒和悲凉涌上心头。那是什么年月,人活得不如一条狗。我们的单位,实在是法力无边,它全知全能到了无以复加无微不至的地步。它连这种青春期的生理现象也要管,它连这种纯粹的个人私密空间都要照亮,让每一个人的私处都无情地暴露在阳光下。有学者统计,“文革”中间,青少年的自慰率比建国初期还低了六个百分点。这一极端个人化的生理欲望,竟然也成了社会规范打击的对象。

任班长只有灰溜溜地回村,接着去做他的农民。改革开放以后,部队曾经找到他的那个山村,组织部门宣布给他平反听说他外出打工,没有见人。他一个农民,无职务可恢复,无工资可补发,有什么反可平。

自从1949年以后,我们就和各种各样的性研究、性宣传隔绝了,文革以后,那更是进入了性忌讳、性压抑、性禁锢的时代。只要一沾上性,全民噤若寒蝉,闭口不谈。

一位杨科长的检查在我看来确实够深刻,每次他都痛骂自己猪狗不如“畜生一样”。他的女儿比我们大,就住在军营。有一次大会检查,杨科长痛恨地说:“我自己也是有儿女的人,要是别人糟蹋我女儿,我能容忍吗?这检查难道还不够触及灵魂?但检查归检查,过后照犯不误。他说:“那会儿就像鬼迷了心窍,就不由我。”最可笑的一次是他在师医院住院,一间病房四个病人。中午女护士例行测量体温,拉了拉他的手,递给一支温度计。杨科长却性欲顿起,一把抓住小护士的胳膊,就往蚊帐里拉。光天化日的,吓得女护士大喊大叫,医院病人都来围观事后,杨科长照例是深刻检查,照例是屡整屡犯。批判的火力倒是越来越猛,对杨科长却收效甚微。杨科长这是怎么了?连部队首长也在叹息:老杨要改了那毛病,除非把那老家伙骟了。

十年以后,各种性学著作渐次在书店露头,国人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性心理这门科学。二十年后,各家医院纷纷各家医院纷纷开设了精神卫生科,心理咨询也成为一种新兴专业走进了我们的生活。这时候我们终于想明白了,杨科长的屡教不改,其实是一种心理疾患。现在一般的性社会学家都认为,“文革以后拨乱反正,一直到1985年,中国人的性文化水平才大体上恢复到1950年代的状况。”

就在八十年代初期,让“文革给闹得十分荒谬的事情还是屡见不鲜的。那时我已经转业到山西运城,一天我去医院看病,到外科,已经有几个病人候诊。其中有父女二人,那父亲看样子四十多岁,女孩也就十六七岁。这男人一脸怒气不息的样子那女孩惊恐地看着父亲,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会儿,轮到他们自诉症状,那男人突然对医生大喊:“丢死了人了!我没脸说!你叫她自家说!你叫她自家说!那女孩不敢看人,只顾低头嘤嘤地哭。吵吵嚷嚷的,我们终于听明白了。这女孩到了性成熟的年龄,前不久有了自慰行为。她顺手用了一根缝衣针,不慎滑入阴道,溜进子宫。

本来,这就是女孩最私密的事,她只能求告亲人。进了医院,也是个很小的手术,当天就可以走人。这个父亲,显然认为女儿做下了伤风败俗天理不容的丑事,这已经属于性蒙昧性无知。即使这样,父亲也该保护女儿的隐私,悄没声地取出走了,谁知道?这个愤怒的父亲却已经是气晕了心,看样子他决心要张扬女儿的丑闻。亲情也压抑不住他的冲动,他自觉地维护道德风化的决心和勇气让我吃惊。这让我想到了这个父亲之外的千万民众。如果他们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不愿保护,对于家人以外的作风问题”,他们施以重拳还有何顾虑?

五六十年代以至“文革”,中国人的捉奸热情令人惊讶破门而入,堵在床上,挂上破鞋,五花大绑。有信来定是情书,面带笑大约怀春。单人外出可视密约,男女同行,疑似通奸。旅馆监督,严格审查。小脚侦缉队,警民大联防。人人都是卫道士,各个都是革命家。人人看牢了自己下身,人人紧盯了他人下身。“文革的性压抑后遗症遗害中国人身心,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期统计,在中国大城市,婚前没有接吻拥抱的夫妇竟然占到近半。这在发达国家文明社会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人类未来的性行为与性关系是何等情形的,恐怕谁也难以预设出一幅蓝图。但传统的道德伦理必将被新的价值观念所取代,则是确定无疑的。恩格斯早就说过,面对偷情,我们不仅要问是否合乎道德,我们更应该问是否基于爱情。弗洛伊德认为,文明进步所付出的代价就是由于负罪感的增强而导致的幸福丧失,人的历史就是人被压抑的历史马尔库塞则认为,只有爱欲得到解放,人类的解放才会到来。他预言:新人类遵循的是幸福原则“这种幸福原则排斥一切道德标准。

(文章摘自《温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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