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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aspora

祭祀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倘若说读书有那么些许用处,大概就是让人仍能在这个不断造神的社会的纷纭众说中辨别方向吧。

上一篇提到了“人”和“民”的区别,但篇幅所限没有深入谈祭祀与权力的关系。所谓“人”,最早是祭司阶级,婆罗门,其文明早期的地位通常高于一般的武士阶层(刹帝利)。虽然并不是每一个文明都会把这种种姓分别叫做“卡斯特(Caste)”,但本质上来说并没有大的分别:古罗马的骑士阶级直到共和国末期才逐渐受到重视,其经济政治地位远逊于元老和贵族(patrician,最早的元老的后裔)。至于被称为“民”的平民阶级(pleb),在文明的初期通常是失语的。

在此将各类贵族统称为祭司阶级,是因为他们的起源通常是部落中负责祭祀的一批人,最高阶的祭司通常就是部落首领,“天子”的称谓最初本就源自祭祀的需要。祭祀,代表了文明——尤其是农耕文明——诞生之时对自然最初的认知,是最原始的“知识”,是对各种规律的粗糙总结,因此能够用来指导生产活动——古代中国的“祈雨”就是最好的例证。祭祀活动交织在部落生活的方方面面,祭司自然获得了统筹指挥的权力。

词源总是能准确地记录这样的历史变迁:古罗马的祭司叫做augur,在现代英语里也可以作动词表“开示,预示”,名词augury意思是“祭祀,预兆”,意思和oracle/omen相近。Augur源自拉丁语动词augēre,意思是“增长”,现代英语和法语里仍然又augment/augmenter一词。罗马祭司的本职是通过祭祀活动促使庄稼收成增长,因此得名。而在祭司逐渐获得权力和地位后,形容词augustus就表示“令人尊敬的”直到屋大维将其专有为“至高无上的”,成为了罗马帝国正帝的称号(凯撒的家名Caesar是副帝的称号)。另一方面,inauguration从本来的“祭祀仪式,祝圣(consecration)”泛化为了“履新仪式”,通常用在“庄严神圣”的场合,譬如登基加冕(米帝大统领就职)。

古老的巫术演化为等级森严的宗教,祭祀作为人类最早的认识和“改变”大自然的工具,在现今的语言和生活中留下的这些蛛丝马迹不可胜纪。现代人类学奠基人弗雷泽(James Frazer)在其改变了整个世界思维的著作《金枝》(The Golden Bough)中就点出了这样的联系(可惜我并没有完整看过这本书):

在共和国末期和帝国时期,古罗马城南郊的Aricia树林内保存着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林间的戴安娜”(Diana Nemorensis)崇拜,供奉月神、狩猎神戴安娜,主保女性和生育。树林内有一棵大橡树,是罗马永恒之火(古罗马早期崇拜,参见游戏《八方旅人Octopath Traveler》)的圣所,其树枝严禁被折断。教派首领被称为“树林之王”(Rex Nemorensis),其更替血腥残忍:继任的“国王”走进Aricia树林,折下一截金色的圣枝,与等候多时的在任者决斗,杀死老“国王”后便成为了新的领袖。Le roi est mort, vive le roi !

弗雷泽在探访研究了欧亚大陆上的各种古老遗俗后对“圣枝”和“搏杀”给出了解答。希腊神话里的植物神阿多尼斯(Adonis)源自更加古老的闪族塔木兹(Tammuz)崇拜,而其本身又是古巴比伦的谷神。这个雅利安人(巴比伦第三王国)的神在后来的闪族语里意为“主神”(Adonai),流传在塔纳赫和旧约中。阿多尼斯是春华秋实的“道成肉身”,永远年轻貌美保持活力,受女性崇拜和喜爱,象征着生命的繁盛不息。对他的祭祀通常在茔墓前进行,祭品则是一个盘子,里面盛有发芽的谷物,敬献在穿着红袍的神像前。

希腊神话里的阿多尼斯的母亲是密耳拉(Myrrha),也就是没药树(myrrh),生长在干燥的非洲和阿拉伯半岛沙漠边缘。没药树干流出的白色汁液干了之后会结块形成没药,状如人类怀胎,阿多尼斯就是这胎儿。没药在古时是珍贵的药物,能止痛,有芳香,可作熏香,依照某些传言也可作为春药,和阿多尼斯姣好外貌也能对应起来。而没药很重要的一种用途是防腐剂,被用来保存尸体。耶稣降生时来自东方的礼物之一便是没药,死后全身裹在没药和芦荟之中。

对于阿多尼斯的崇拜遍及整个西欧,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从斯堪的纳维亚到高卢的各种异教之中。“树林之王”之死和被折断的的金枝无非是其最知名的遗产之一。弗雷泽说,所谓“金枝”,就是槲寄生(mistletoe),这个来自威尔士语的名字意思是“纯金之树”。希腊以西没药树无法生长,而同样带刺的槲寄生取代了它的地位。槲寄生通常寄生在橡树上,繁育迅速,对气候水土并不挑剔(水火不侵),因此也和生殖崇拜联系了起来,“阿多尼斯的生命便寄托在其中”。旧的祭祀被手持槲寄生枝条的新的祭祀杀死,无非是对一岁一枯荣的世代更替的一种再现,尽管演员和观众都已忘记了最初的布景。

习俗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人们尽管早已不记得上古崇拜的全貌,却依然保留着部分的传统。数千年后的西西里女性在复活节前将多种作物的种子放在盘中用水浸没,待其在黑暗中长成各色谷苗,用红色的丝带扎起来,在复活节当天将这盘子端到圣墓教堂里的耶稣圣像前。她们并不知道这神子生来就注定要上十字架成为逾越节的羔羊,一如斯拉夫孩童撞碎复活节蛋时并不知道,那枚要保留一整年的彩蛋同样会出现在源自琐罗亚斯德教的伊朗新年(Nowruz)的桌上。

在书的最后,弗雷泽又提到了北欧神话中的巴德尔(和我读到槲寄生时的第一反应一样,这种植物实在太过出名了)。和阿多尼斯相仿,巴德尔(Baldr)是北欧神话中的春天之神、光明神,三千宠爱在一身,不死不老青春永驻,直到洛基(Loki)用槲寄生最终杀死了他(游戏《战神》,Kratos: Boy! 战神的名字可以单独开一篇来写)。和南方人相信的死后三天复活不同,北方的冬天要严酷得多。巴德尔之死开启了预言中的诸神黄昏(Ragnarok),漫长的极夜下,旧的神祇和巨狼、毒龙、海蟒、霜巨人、火巨人,以及诸神(人类)自己的恶——洛基,一起同归于尽。当太阳终于重新升起,森林之神、沉默的维达(Vidar)才在一片废墟之中重建新的阿斯加德。

和槲寄生一样,古人留下的萨迦中死亡和生命永远密不可分。他们用神话和祭祀告诉我们文明萌芽时生存的残酷,对人类的动物性并不遮遮掩掩。只有生活在更加文明的社会中的后人,才会尝试美化史诗。中国的犬儒很喜欢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殊不知孟子的原话特指《尚书》,加上句读,整段是“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尚书》是流传到春秋时期的上古史诗集(尚,即上),《武成》一篇讲周武伐纣的战况,“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孟子和先师孔丘一样,为了编织想象中的祭司阶级生活准则,对于“为尊者讳”这种事情并不排斥。

宗教的形成是很复杂的,一方面要尽可能多地吸收周边区域的异教,以期获得更多的信徒,另一方面要不断改造和本土化这些新的内容,保持排他性。这就是祭司阶级巩固自身权力的过程,不始于孔孟,也断不会终于今时今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倘若说读书有那么些许用处,大概就是让人仍能在这个不断造神的社会的纷纭众说中辨别方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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