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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導》當台灣影視衝上串流,IP產業還要多久成形?台灣推理作家協會理事長冬陽的一手觀察

放眼近年全球影視產業的故事熱,無論在影視、小說乃至於漫畫,台灣推理IP的改編相較其他類型創作都更加受到各界的關注。在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創辦20周年之際,Openbook特別專訪推協理事長冬陽,他以長期推動推理小說的經驗,提供創作者與相關從業者,近幾年關於IP改編的觀察心得與建言。
(照片提供:台灣推理作家協會)

作者|佐渡守(文字工作者)

➤別揠苗助長,產業文化決定改編怎麼走

要討論台灣推理小說改編所面對的國際現實、國內現況跟未來發展,也許要從產業端去思考,才比較能觸及問題的痛點。「例如國際現實,我們不能拿歐美日的國際觀來看世界,否則很容易失焦。」推理協會理事長冬陽說:

「因為我發現,我們對全球內容產業發展似乎有些誤解,許多國家原本就有很健全的生態體系,也就是IP改編不是好萊塢突然對我們有興趣,而是串流平台興起後我們才有了機會,否則我們始終是買方,不是賣方。」

外國產業以美國來說,作家簽出版跟影視的版權是分開的,兩邊的經紀人也不一樣,影視經紀人常年窩在好萊塢片廠,打交道的都是圈內人。日本又有些不同,大型出版社比方角川、講談社,跟電視台都有很緊密的關係,做大型影劇改編時,往往組成一個專門委員會,是日本特有的產業文化。

日本進行影視改編時會成立製作委員會主導(翻攝自Netflix)

從國外歷史悠久的推理發展史也可以理解,他們先是有了夠豐厚的閱讀基底,之後才發展出廣播劇(這是台灣沒有的),再來出現黑白電視劇,然後才是電影。冬陽表示,台灣沒有這段歷程,所以欠缺人才與足夠經驗來把文字轉換成影像,因此會有一種「別人的文化我們也沒辦法短期間複製起來」的感覺,自己要怎麼做,從業人員也不太清楚,就變成只知台灣的IP改編有些成功例子,但往往不知道後面可能有某些因素存在(例如輔導金、補助款的增援),若想一步到位,就有點揠苗助長了。

➤封鎖線要不要拉?跟上影劇的世界共同語言

冬陽形容,現在回過頭檢視改編電影需要什麼,就會有點像「咒」一樣。也就是只憑大概的感覺,說「這部片好像可以用我的方法這樣或那樣拍起來?」然後要等結果受肯定之後,才確定「喔,原來市場要的是這個」,這跟國際發展有極大的落差。

除此之外,經過漫長的演進,國外影劇已經發展出一套世界共通語言,倘若不熟悉這套語言,也可能拍不出符合觀眾認知的推理劇,觀眾無法進入或覺得莫名,就不想看了。

譬如《華燈初上》開拍時,就發現無法還原80、90年代台灣刑偵的真實樣貌。因為觀眾長年的觀影經驗已經形成了某些制式的理解反應,比方《華燈初上》第一季尋獲屍體時以屍袋運送?其實當年台灣警察辦案是沒有這樣做的,但觀眾已經認定這個套路,劇組便必須為此妥協。也就是說,通曉國際語言是劇本,在田調階段也必須具備的。

所以當全球影視對故事需求若渴,開始有人對「台灣是否有足夠的敘事能力來迎接挑戰?」感到質疑時,冬陽對此就有不同見解,他說:「其實至今圈內都還沒討論到『國外推理敘事到底有多成熟?台灣敘事能力究竟夠不夠?』的階段,因為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都還卡在IP影視化的資訊與經驗不充足上。」

➤急於求成反而導致兩頭空

串流平台打破了全球地理界線,Netflix等國際平台追求「只要換字幕就可以賣全世界」的故事、影視作品或製作團隊。有影劇圈的朋友曾找冬陽,詢問台灣有沒有可以改編的文本?有沒有作家可以挖角擔任編劇或故事顧問?因為他們觀察大數據結果,被急著推著到處去尋找。

(取自Unsplash_CardMapr)

「直到今年我才終於陸續聽到有人開始反省:這件事不能這麼速食,必須要從基底開始磨。」冬陽說:「如果焦點只擺在IP、只關注當紅的事情,反而喪失過程的討論,無論是小說原創、影視改編或跨界等等問題的累積。」

冬陽認為,IP改編是促成的結果,並非單方面由誰來主導,而是從彼此各自的專業角度慢慢討論出來。「過去幾年台灣談IP有點像海市蜃樓、在空中捕風,『別人做過什麼,我們也來打造一個』,但其中有種種困難,常導致IP提供者跟改編者最後發現兩頭皆空。比如小說家覺得自己作品很好、很想改編,但未必是尋找IP的人想要的故事,一直沒扣合到彼此,有點可惜。」

面對影視界對故事的需求,不少創作者確實也有追求IP改編的傾向。冬陽說:「作者想讓作品被看見,出版是成本最低的管道,當出版慢慢艱困,多了IP這個選項(例如透過文化部媒合會),對作家來講,能多個10萬到100萬授權金都算得出來,這比原本單賣一本書的版稅收入誘人,出版社跟作者當然會關注這個進展。也因此有的書版權一簽就簽了全部,但出版社知道如何去賣書以外的版權嗎?甚至光是要賣到國外可能都不太知道怎麼賣。」

➤先認清落差,作品自然會找到出路

冬陽指出,前幾年台灣市場熱衷談IP,是之前有中國這塊市場,兩岸三地有一些資金往來、對市場有些想像,甚至出現版權掮客、版權蟑螂,用一個價格跟作家買一本書,目的只為了先搶再說。

「現在大陸市場不用去想了,直接跳到國際,但要上網路串流平台,後面有太多環節出版社都不清楚。而且出版已經夠忙了,也沒時間去搞清楚,造成越來越多小說還沒賣,影視版權就已經售出,但事實上最後能否拍成、會拍出什麼樣子,都還在未定之天。結果可能要5到8年後才出現,時間就這樣耗掉了。」

然而生命自會找到自己的出路。他說:「像最近有些作品是編劇的得獎劇本,還在籌拍階段,就先小說化。」這類新的模式,是台灣有別於國外的現象,如今有些小說家跑去當編劇、編劇也兼小說家,某些時候二者身分是重疊的。「如何用自己熟悉的東西轉而跟不熟的人溝通,甚至內化成專業?他們實際參與出版與影視兩界的工作經驗,才是更難得的。例如小說家創作的取材,在未來IP改編時應該要容易取得,這樣當作品被討論時才能獲得更大的機會。」

此外,有些以IP為主、走藝人經紀方式的公司,旗下經營的不只藝人,也包括作家。他們明確談到一個影視案後,就跟作家說我需要故事,然後小說由出版部門出、影視就交給影視部門,作家參與也能分紅。目前華星娛樂即採行這樣的模式,鏡文學也有類似的經營,有些創作者便是透過這種路徑出道。

《乩身》為華星娛樂IP;《八尺門的辯護人》為鏡文學IP

總而言之,冬陽認為大家應該看清、承認並面對我們與國際現實的種種落差,再從故事創作者跟改編媒材的專業工作這兩端去溝通。「但無論如何,過程都需要專業,現在的問題是各領域專業有沒有辦法在同一個介面上溝通?這需要有座熟悉彼此的橋樑,了解應該把誰跟誰的專業串接起來。」他也覺得,前面關於台灣敘事能力是否不足的問題,正好能從中獲得印證,甚至因此得到補充。

「我現在是freelancer,偶爾會跑去參加法律編劇課程,到司法單位去上課,主辦單位會邀請律師、檢察官、法醫、鑑識人員、警察等等專家來授課。來聽課的人很多是編劇,我會從旁觀察他們要的是什麼?台上的人講的東西要怎麼轉換?推理協會在中間可以扮演什麼角色?等等。它並非一場活動而已,對編劇來說,它同時是非常棒的田調,也包括人脈的建立、專業知識的精進,至少你要知道起點從哪邊著手。」

➤不一定要學國外,本土有本土的玩法

從觀察評論者回到出版從業十多年的視角,自認「編輯底」的冬陽覺得,推理創作這件事情,不一定要從「國際都怎麼做」開始說起,想想本土可以怎麼做比較實際。

「其實讀者與觀眾並不需要知道導演跟劇組如何溝通,台灣作品都可以直接對他們說話。到底我們是太妄自菲薄?還是中間有哪些差異?先找出來。」

推理作品大則對應到社會,小則對應到個人閱讀。冬陽說,台灣是很特別的,對應到的是見多識廣的讀者。

「十多年前我去美國出差,到一家推理小說書店The Mysterious Bookshop時,對方很好奇台灣推理小說的狀況,並且好生羨慕。因為美國大眾大多看時下流行的產物,古典推理只剩推理迷會看,即便是日本知名的推理小說家作品在美國的比例也非常少。相較之下,台灣讀者閱讀的多元性遠高過美國,需求也很多元,造成讀者與觀眾人人見多識廣。」

美國推理小說書店The Mysterious Bookshop(圖片來源:wikipedia)

然而推理是外來文化引進的結果,本土創作端(不僅是小說,也包括影劇)好像還沒趕上國際,有些人就會有種「台灣的月亮不夠圓」的悲觀。但樂觀的人會看到優秀的例子,在海外已經受到肯定,市場不再拘泥於台灣。

譬如張國立的《炒飯狙擊手》,國內影視版權早已賣出,最近又售出俄羅斯文版權,甚至法國9月就要出版續集,比台灣還早一步。紀蔚然11年前的《私家偵探》,今年獲得「日本翻譯小說推理大賞」,也讓人覺得他的作品早該被肯定了。

「我都很想問問那些國外的編輯,為何會選這些小說?有哪些地方打動你?中間要做哪些文化的轉換?讀者反應是什麼?目的不是為了要去迎合國外,而是我們可以反饋回來給作家,看還有哪些層面可以雕琢發揮。」

不過拉回到國內推理小說的創作現狀,也有十分辛苦的一面。尤其串流平台興起,對創作者來說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因為過去作品出版到市場反應不會那麼及時,如今到了影視這端,會同時看到全世界對你的反應,小則亞洲、大則全球。「上了串流平台,衝到前幾名,機會突然紛紛降臨,這已經不是敘事能力夠不夠的問題,而是我們有沒有能力接住這顆球?機會來了後續又該如何往下發展?短時間真的應變不及。」

《咒》(Incantation)於7/12一度衝上全球排行榜第9名(翻攝自flixpatrol)

更何況談論IP改編以前,出版本身就有自己的艱難。「幾天前也跟出版同業聊到,這幾年讀者的閱讀習慣,可能連類型都不跟了(只鎖定某個作家成為追蹤他的粉),老作家五年十年打下的基礎,也許基本盤還在,新作家就不用說了,找不到讀者讀他作品的理由,創作新人非常辛苦。」加上台灣大眾小說市場被國外作品長期盤踞,出版社大多專攻翻譯作品,也使本土創作處境嚴峻。

從推理協會的角度來看,推協徵文獎徵求的是新人創作的短篇小說,承載的作品資訊量跟舞台寬廣度自然受限。相較而言,日本在背後支撐短篇小說獎的是出版社、雜誌社,會有更大量的刊載曝光,創作新人也能獲得持續的邀稿寫作。

「當年宮部美幸等作家都是這樣發跡的,但台灣沒有這種路徑。而且短篇小說較難凸顯作家的能耐到哪裡,有時短篇就是一個單一事件、一個點子,能否打開長篇的格局都未可知,這是短篇小說獎的框架。」

但往好處想,台灣不像日本,得了獎才能出書。在台灣,書寫短篇可以練文筆、練膽量,之後發展長篇可以投稿出版社。島田莊司獎創立後,很多推協成員前去參加,包辦了前幾屆首獎。「有點像跳板一樣,因為短篇要出版很難,但譬如(推協成員之一)陳浩基的長篇就賣出十幾國,還有影視版權等等,很振奮人心。」

陳浩基《13.67》已賣出11種語文版權

冬陽說:「這幾年協會也發現,短篇在不同場域似乎慢慢有市場了,不僅日本、中國都發表過,徵文獎決選作品現在也提供韓國出版。所以整體來說,這些都是新手作家的經驗跟養分,如何再往前寫,那個未來性才是協會辦理徵文獎背後更重要的目的。」

➤IP不是創作者的事,是所有產業鏈的結合

「台灣準備好了嗎?」把國際現實、國內現況與未來發展等種種經過梳理之後,或許釐清了一些問題。但台灣處在起步階段,需要去轉譯、對話的面向很多,我們對此不只不夠成熟,資訊與管道也相對缺乏。在(比IP改編更前端的)本土創作能量的積累,以及橋接各種經驗者的交流上面,身為中間團體的推理協會任重道遠,扮演的角色也較過去更加重要。

冬陽說:「我最後想呼應一點是,Openbook也同樣在扮演這個角色,因為不能只有供需兩端的產業在討論,還必須擴大到媒體,給大眾的訊息也要出去。」他說,我們若不能從產業現況下去理解的話,那麼當機會來時,也只能看著它從眼前流失(這已非第一次發生),那是非常可惜的。●(原文於2022-09-23首度刊於OPENBOOK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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