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柜Ro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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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居深圳,之前是媒体人,现在是执业律师

深圳封城兩日,作為騎手的街頭觀察

free like a dog.

2022年9月3日0時整,一名騎手駛過深圳蛇口片區的時間廣場。

在4小時前,根據深圳六城區發佈的最新防疫公告稱,將在未來48小時即週末兩天內展開全區兩次核酸全員檢測。

公告中的諸多要求在大多市民口中以“封城”二字概括。在零點到來前,他們紮堆在商店搶購物資,向異性伴侶發出邀約以共度週末兩日,有些人驅車飛速逃離城市,但不知他們目的地是在何處。

“零點後,只能進,不能出。”我的社區保安告訴我將在社區這樣落地最新的防疫政策。在4小時後,他將成為我的“典獄長”,我要欲圖走到社區門前逗留,他完全可以命令我滾回屋子裏去。

我必須找個正當事由離開自己的居所。當我看到有人在社區群中發出這張調侃圖時,我遙遠的記憶被立即喚醒,它提醒著我曾經是一名:外賣騎手。

我的美團眾包騎手的帳號仍可以正常登錄,可隨時上線接單。於是,我決定讓自己成為“必要人員”,成為城市裏參與保供的一份子,為那些封禁在家的人送去物資,以此交換在外活動的自由。

2022年9月3日0時整,我站在時間廣場對面的街道旁,拍下了同行的飛馳而過的那張照片。當城市裏的人慢慢遺忘“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時,我的騎手兄弟們仍不忘踐行傳統,這不僅是因為靈活就業的本質,更算是燙下在他們命運中的注腳。

這是城市對騎手少有的寬容時刻,訂單池總是充沛,配送被延長了時間,沒有社區保安的刁難,不用爬樓和等待電梯,顧客因封禁而變得稍微溫和幾分。我們可以堂而皇之地駕駛超標電動車賓士在機動車道上,仿佛特區交通法規在此時失效。這不是句戲言,至少在封禁的兩日裏,在騎手自發組建的南山交通資訊群中,無一人通報“交通警情”。

關於騎手的工作暫且按下不表,這篇文章不是寫騎手在封城期間如何辛勞工作的。反之,他們是封禁期間還能合法賺取收入的幸運之人,儘管很多人依舊露宿街頭,但進賬數額已作為支付所有不適的對價。在這篇文章中,我更想記錄的是兩日自由行動中的街頭觀察。

I shall give shall be the truth, the whole truth, and nothing but the truth.

離開時間廣場往海上世界方向駛去,你會看見在零點到來時,這座城市仍在戀戀不捨地告別平日生活。城管開著四輪電瓶車沿街巡邏,他們驅散著那些仍不願結束酒吧聚會的客人,儘管“禁止堂食”的禁令在幾天前已生效,但還是有人在酒館僥倖地喝得酩酊大醉。

一位喝醉了的中年男人在等來滴滴代駕後,他開始趔趔趄趄地走過街,一手依靠著牆角揭開了自己西褲,仿佛像是致敬電影《聞香識女人》中,阿爾帕西諾在紐約街頭撒尿那經典一幕。

把守在海上世界廣場門口的保安看到這一幕。在他身後把守著被圍起來的廣場和一艘固定在陸地的輪船,你要想拍下這具有象徵意味的畫面,准能激起他的應激反應。“你在拍什麼?”他厲聲質問道。

明華輪停靠港口海面被填成了陸地,它在重新享受舊日裏的人流簇擁後,又面臨新的外來物種的威脅,這個玩意通身紅色,下身囤積著水,身體偏平方正,終日不知疲倦地挺拔著,人們將它取名為:水馬。

穿著紅色馬甲的街道工作人員也在夜裏辛勤工作。他們憑藉著自己樸素的生活經驗和一紙封條執行著最新的防疫政策,哪些是非必要的經營場所?哪些又是必要的?在他們手中有著自由裁量的空間。

他們把封條貼在了一家“早C晚A”的咖啡&精釀啤酒的店門口,店老闆質問他們依據何在?工作人員便把南山區政府發的最新公告向他展示,但店老闆怎麼也想不明白:咖啡和啤酒怎麼成為了生活中非必需的呢?

店老闆為此苦惱,但當早晨來臨之時,一位76歲的英國老頭出現在他開在東濱路名為Stump Coffee的店門口,他手握著一杯拿鐵在細細啜飲時,老頭熱心地與老闆交談,坦言說他正是跟社區保安說喝咖啡有益於他的心血管疾病後,才被獲准出門。

日常頻繁光顧的英國老頭向咖啡店老闆證明了:咖啡在他生活中的必要性。在他逃出來的時間裏,前往沃爾瑪買了兩大袋食物,又於離開咖啡店之際時,宣佈了在這個被封禁的週末必須做的三件事:做飯、喝啤酒、看英超。

麥當勞也沒想到被貼上了封條,但防疫要求中並未隱含著“驅除韃虜,振興中餐”的意思表示。在週六清晨時分,麥當勞居然撕開了封條,對外提供打包服務了。

據說,麥當勞的店老闆與街道工作人員進行了一輪交涉,再次重申了薯條、漢堡、炸雞對日常生活的必要性。

但麥當勞樓上樂器行的老闆娘就沒這麼幸運了,她在週六清晨時提著大包小包沿階而上來到店門口時,看到一張冰冷的封條斜貼在兩門扇玻璃門之間,她沒有任何的神色不悅。

她在掏出了手機進行拍照後,她開始從封條末尾慢慢揭開,只見她屏氣凝神,動作輕若蟬翼,如同在校准樂器的音準般認真。此刻,晨光穿過她的發絲勾勒出金色線條,她身著的無領白襯衫又將她的臉龐襯托得更加寧靜。她憑藉著一己之力,將“私揭封條”這看似違法的行為演繹得端莊聖潔。

當她從店裏出來時,右肩已背著個琴盒,從造型上推測,應當是把小提琴。她在順利無損地復原封條後便離開了。或許,她將用演奏來表達音樂對日常生活的必要性。

當城市公共交通停擺,人們被禁足家中後,動物也開始不再懼怕人類。

在東濱路上,小鳥的活動範圍從綠化帶移向路面,當有車經過時,它們雙腿蹦跶地挪開道來,完全不用借力翅膀撲騰起來。在軟體產業園基地南區,野狗在自由漫步,有時停下來聞聞路邊的樹枝氣味,這種閒適是這裏幾十萬的上班族大多都不曾享有過的。

在清晨,一對男女在濱海大道的機動車道上自西向東暢快地奔跑,想必平日裏已受夠了這條道路兩側破碎崎嶇的人行道。那位常常在望海路騎行的男子,也清晨照常騎行,儘管車輛寥寥,他也如同往日,規矩地沿著最右車道的邊緣自北向南地騎行。

有的人遵循著內心確信的規則指引生活,有的人也在逾越規則之外尋求寬恕。清晨,一輛廂形貨車沿著望海路向北急速行駛,車裏滿滿當當地載著圍欄,以致於無法合上車門。

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62條第1款的規定,車主顯然違法了。但他也自知違法,便找來一塊泡沫板,寫上了他的抗辯事由,並掛在了他的車尾。

一位在南山區令人聞風喪膽的法務部工作多年的法律專家在目睹此景後,點評道這位司機的措辭若能僅寫上“抗疫物資”四個大字,將產生更好的抗辯效果。

這位司機幸運地於城市“按下暫停鍵”之時迎來了久違的開張,但他的不少同行可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在招商路的兩旁停著許多貨拉拉貨車,或許是因為道路兩旁綠茵可以省下空調費用,又或許是因為“招商”二字能給它們帶來好運,他們終日在這裏等候。

“今天一單也沒有。”一位中年司機滿臉愁苦這麼對我說。貨車不僅是他們的生產資料,也是他們的移動居所。他們無法幸運成為保供人員,但他們卻因無固定居而成為了自由人。儘管,他們寧願不要這樣的自由。

抑制靈魂對自由的渴望成為防疫工作的組成部分。這些天,後海大道旁的灣廈村口牌坊前停有多輛大巴客車,烏泱烏泱下來幾百號身著保安制服的黑衣人。這個村子在八月的最後一天就被封起來了,作為蛇口片區最大的城中村,居住著兩萬多人,其中外來務工者約著97%,為實現“更好的管理”必須配備足夠多的人手。

對於街道工作者來說,這可夠他們頭疼的了,要組織從勞務公司買來的“人力資源”投入於抗疫事業中,可不是件輕鬆事。

常見街道工作者於當街向黑衣人訓話,可別小看一場訓話產生的效果,黑衣人可借此獲得訓誡他人的權力。他們可以在街頭拿著大喇叭勸商戶閉店,驅散聚集人群,以命令式口吻讓路人戴好口罩。若有違背者,他們便對人反復嘟囔著“要承擔法律責任”之類的說辭。

有些黑衣人工作算是十足的“閑差”。在愛榕路一側,每隔20米不到就有一位黑衣人把守著,他們將椅子整日對著蘭園原有的社區鐵欄、附加的水馬,加裝的鐵絲網。

他們的腳邊放著大瓶濃茶,像很多精神空洞的中年人一樣刷著短視頻,觀看的視頻內容有:爾虞我詐的國際政治驚天陰謀、不這樣做就會縮減陽壽的養身知識、大概率此生無望的豪車與豪宅介紹,以及性感女人晃胸腰臀地跳舞。

在愛榕路另一側的桂園&榆園,被封在社區的老年居民有的在樓下繞圈散步,以實現延年益壽。他們或許習慣了這種生活,這個社區連同對面的愛榕園在今年多次被封禁,社區工作人員乾脆封閉社區之間的道路。

但設置的物理障礙層層阻攔,也有裂縫的時候。例如,一名清潔工在隔離之外清掃落葉,另一名主婦在風險區的家中從事家務,二人之間的鐵欄、水馬和鐵絲網的縫隙明顯。

這些物理障礙無法阻擋小孩子的好奇心。你不知道小孩從哪里溜出來的,他們把穿越障礙當成了值得玩樂的事情。

當然,更多的小孩乖乖在圍欄裏玩耍,顯然是因為口罩帶來呼吸不暢帶來的不適,讓他們有的人早早地摘掉了口罩。

年邁的老年人在四海公園路旁赤裸上身地坐著,他享受落日餘暉照在背上的感覺。當傍晚的風從南方吹來卷走他身上的暑氣時,他顯露出放鬆的神情。

不同於八月常常的不定時降雨,這是九月第一個晴朗週末。大多人被封禁在家中,但好自由的人還是想辦法外出聚集,他們在街頭擺龍門陣,百無聊賴地打發著無法謀生時的光陰。

當夜幕降臨時,好自由的人們聚集在深圳灣大橋橋底。儘管深圳灣公園已經關閉起來,並且每晚安排22名保安在出入口執勤,但深圳灣橋底一段連接深圳灣公園的開放公路,卻無法被加以管制。

這是個管轄複雜的地帶,城管、民警、邊防、公園管理者、香港特區政府多方交叉管理,頭頂大橋連接至香港屯門,這座橋因享有域外法律的庇護,讓橋底的人免於驅逐。

大海意味著兩片陸地連接,橋樑意味著兩岸人員往來。週六早上,一位赴港讀傳播學專業的研一學生,在經過酒店大堂一夜流浪後,在上午通過深圳灣口岸從這座橋進入香港。她說香港日增陽性病例過萬,這完全屬“反向跑毒”,但她感到幸運的是,到了香港後無需被隔離起來。

太陽落下後,青年男女們成對的坐著橋下路邊的石階上,光是享受吹吹涼爽海風、看著大橋的明亮璀璨燈光,就能讓倆人虛度時光至深夜。要聯想到這是特殊的封城時期,不免會覺得具有一點浪漫色彩。

即便在深夜,橋底下也不乏趕來的好自由人,他們甚至在週六深夜支起桌子架起涮起火鍋來。如果說禁酒時期的酒最香醇,那麼想必封城時期的火鍋也更美味。

南頭半島可不止這一處自由地。海上世界藝術中心面向深圳灣的廣場始終對公眾開放,這或許是藝術給予市民的一絲慰藉,即便在封禁之時也留存公共空間供人棲居,這又或許是因袁庚像的護佑而獲福澤,沒有穿著制服的人能夠驅趕這裏的好自由之人。

青年男女鋪上墊子盡情嬉鬧,妻子翻看丈夫頭髮尋找著歲月痕跡,一家三口平靜望向海邊,一位年輕女子在海邊反復自拍,她說這是為了記錄下自己的容顏。

人們大多時候都順著袁庚邁步方向望向南方,這片海灣曾讓無數逃港者葬身其中,許多年輕人不知銅像老人的過往,在此地拍攝照片打卡後,便匆匆離去,但有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卻常獨自來到銅像旁的石板坐下,他不發一言,看起來又若有所思,待上一會兒便起身離去。

時間,尤為寶貴,它帶來一切的改變。不遠處時間廣場立著的標語提醒著人們“時間就是金錢”。但於封城之際,那些無良的媚俗的媒體卻宣揚“按下暫停鍵”的偉大,並配以悲情音樂製作成短視頻散佈網路,背棄著這座城市在40多年前業已確立的價值觀。

時間,會記錄著每張面孔的變化,不帶任何悲憫。次日,年輕女子又驅車來到海邊拍攝,當太陽西落藏在建築背後時,她整個人置身於投射陰影之中,她享受在陰影之後的拍攝。當我經過她時,便建議她走進夕陽裏拍攝試試。

“這樣會看起有陰陽臉。”

“不試試又怎麼知道不好呢?”

最後,她走到了夕陽之下拍攝,我也在獲准後拍下了她的照片。

有太多的東西值得在這個週末擁有。例如:流汗運動、品嘗咖啡、享用美食、痛飲美酒、沐浴陽光、輕拂微風、與朋友們歡聚、與家人共處,以及站在陽光下留張照片等等,不勝枚舉。生活需要這些“非必要”的活動以療愈日常積累的憤怒、焦慮和無奈,稀釋那些因無能為力而滋生的心靈之苦。

作為騎手我可以將必要物資送在你的社區門口,但我更想向你展示封禁時期的城市面貌。或許這樣可在你試圖鄙夷人們告訴你“這個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們為它奮鬥。”此類漂亮話之時,你至少可以同意後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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