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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局限与厌女的批评:上野-北大宿舍对谈之外的观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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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芥芥子

编辑:芥芥子、虾



引言

2月17日,B站up主,北大毕业生@全嘻嘻发布了与和其两位大学室友,与日本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的对谈视频。

这场对谈是二月份上野千鹤子三场中国对谈中的一部分,另外两场分别是同在B站的up主@江湖举人,以及北大教授戴锦华。前两场为B站和新经典文化公司联合策划的一个项目,新经典文化公司是上野千鹤子与铃木凉美合著新书《始于极限》的出品方。在2月份还有第三场对谈,其策划发起者则是新京报,对谈则在“开场:一份女性主义的邀请”的主题论坛上,其具体的内容暂时还没有在网上公布出来,还不得而知其细节。


新经典文化的预热广告

三场对谈中,北大宿舍的对谈引起了最为巨大的讨论热度,并一度迅速冲上了微博热搜第一。而处在舆论核心的全嘻嘻等人,在迎来了巨大的流量之后,也迎来了四面八方的批评与攻击,其既往制作的视频也被进一步挖掘出来,其各种婚姻的观点、微博昵称“冠姓“等行为,成为了被大量网友进行个人攻击的素材,乃至一度发展成了网暴。

截至目前(23日),由于伴随而来铺天盖地的批评,该对谈视频已经从B站上被up主删除。

连续数天高热度的讨论,对于视频本身,已经不乏精彩的评论,对于营销行为的声讨,也不无道理,至于评判事件的对错与高低,也有其必要性——但随着事件的发展,对谈的内与外各种观众的声音,已经把更多的结构性的厌女暴露了出来,同样值得我们去审视。

将聚光灯位移,把讨论的中心腾挪过去,让观众也进入被审视的视野之下,是当前阶段该去进行的工作。





慕强与恐弱:北大标签激发了什么想象?

在标题和热搜中为了营销而打出的北大标签,成为了一个观众们最为致力于攻击的话题。

在工作十余年后,仍以学校的标签来吸引流量,固然是一个营销讨巧的技法。但它也反映了全嘻嘻相信将个体依附于权威标签,有助于获得标签所暗含的那些多维想象:高级、知识、权威,选择标签,也等于服膺了这样一种知识的等级制。全嘻嘻经过了多年的努力,登上了这样的阶梯,也终究沉入了进去,在对谈中,她对“鄙视链”等词的应用,对不婚和婚的高低对比,也同样是这种等级思维的体现。

等级制是男权主义社会核心的反映。二元结构倾向于等级分明,一种比另一种更好,一方占据着相对于另一方的特权地位。男权社会的特点就在于,所有人永远处于等级的光芒与阴影之中,慕强与恐弱,则是男权等级社会中每一个人所浸淫的有毒文化。

全嘻嘻处在等级制的思维之中,然而部分观众激烈的反应,嘲讽的言语,极尽奚落之事,何尝又真正跳出来了这样的等级制度呢?

尽管观众们不承认,但是在对个体的抨击过程中,他们既慕强,也恐弱,隐藏在这样的标签想象背后,正是他们厌女的影子。


上野千鹤子作品《厌女》

这部分观众的落差感在于,他们认为,北大人,作为知识等级制的可视化终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她们不专业,不正确,也不理智。当已有的等级制不符合心中的想象,然后一种新的等级制就在形成,总而言之,等级永远是存在的。于是在观众之间,就会盛行起来“三个子宫和一个大脑在对谈”,这样极度厌女的说法,然而,这样的观众并不会承认,反而会占领女性主义的制高点,声称其失望源自于源自于三个人的无知,源于对谈中对“真正的”女性主义议题的偏离,源于没有看到一场期待中的学术探讨。

在这些观众们的视野里,上野千鹤子成为了这个新的等级制的中心,同样北大出身的戴锦华也成为了中心,成为了新的,理性的,优雅的女性主义知识等级制的终点,而以往的那个等级制中,被他们仰望的带有北大标签的个体,则被剥离,剥离其所有的社会身份,还原为单一的女性身份,还原为“娇妻”这样的标签、作为智识匮乏的标签,被打入新的等级制的标签。而这些观众群体,在对上野千鹤子的推崇和对全嘻嘻等人的辱骂之中,有意无意的维护了等级制本身的存在。

然而女性主义的逻辑,正在于跳脱出了等级制。她看到了用一种等级制度取代另一种等级制度的危险,并通过拥护一个给定的参考点,精确地再现我们所批判的那种动态。

女性主义不是一种枷锁,而是一种帮助所有人走出这样的等级思维的钥匙,她站在弱者的一边,成为弱者的武器,她帮助看见一切在等级制之中沦落的群体与个体。围绕着北大标签的争议,对知识权威的追求,对另一侧的辱骂,正是和女性主义所背道而驰的。



个体与抽象:男性up主为何受到赞扬?

在B站上,另一场和江湖举人的对谈,结束后则迎来了观众们更多的赞誉。

两场对谈,一先一后,一女一男,一抑一扬,很难说没有营销的考量在里面,而且事后确实爆出了还爆出了其他的问题,如男性up主的部分提问问题,征集抄袭自全女社区等,暴露出了一些营销行为的阴暗影子。


一份控诉,来自@大美女的个人世界

在此,不去讨论背后的营销,就对谈所要展演的效果来看,已经透露了太多的信息。

和北大宿舍对谈在讨论婚姻与个体感受不同,江湖举人的对谈视频,其重点放在了对抽象问题的见解讨论上,建立于此之上的反思,却又在B站上获得了超乎想象的赞誉——弹幕里飘着”这才是访谈啊,围绕着被采访者和书籍本身,而不是婚姻和恋爱脑“,“这才是有价值的访谈,比那些女的家长里短的采访好太多了“,”跳出婚姻话题和个人经历,视野开阔了好多“等等评价。

换言之,两个视频塑造了一种,哪怕是在女性议题上,男性也是更聪明视野更开阔更理性的印象。女性则被加深塑造了一种印象,即使在女权议题上,也仍局限于家庭、婚姻这样更“个人“的问题,只配去讨论情感问题,这实际上是波伏娃所概括的,对传统的社会隐藏的二元印象的真实继承与展演:男子传统上与思想、文化、公共领域和理性(总而言之,超越)保持一致,女性气质被赋予了身体、自然、私人领域和情感内在的属性。这种策划中的男女up主不同问题的提问选择分配,正体现了这种刻板印象:女性被束缚在地球上,扎根于身体,关注的只是日常生活的繁衍,她们追求的是一种“内在”的生活,因此,与人类自由无关。而作为观众的庞大群体,也心安理得的去接受了这种现状和两场对谈中这种男女up主的角色分配,去赞颂前者而鄙夷后者,活动策划者、男女up主本人,最后是庞大的观众与其搅动的舆论——三者的共同选择与展演,构筑了一个清晰的厌女剧本,也是隐藏的社会结构牢固的体现。

像婚恋这样的个人的问题,真的比谈及抽象的、远离个人的问题,更不值得被诉说吗?这样的个人问题,难道不是相当庞杂一个群体也会所面临的真实问题吗?即使问题本身确实充满了错误的见解,但是通过和上野的对谈,仍然为大众展现了诸多的价值。

就全嘻嘻三位女性up主而言,她们存在行为上拧巴,思想上落后的缺点,存在性别意识落后的不足,又或者还有准备不充分、提问上冒犯的问题,也确实是陷入了一种希望自证选择正确的逼仄空间里,陷入了一种受困于社会的落网而仍然认为是个人的自由的虚假想象里,但她们确实勇气可嘉,也敢于被社会审视。从全嘻嘻之前的诸多视频可以看出,她敢于展示自己个体的部分,敢于说出和丈夫关于出轨问题、生育问题等等这些议题的真实想法,感于表现困惑,表现不足的一面。

这种勇气是一种稀缺品,这种更个体的经验,也更有可能成为一种透视社会结构的因子。

即使这些思考是错误的,也不应该引来对个体的嘲笑和攻击,作为个体的人,也不应该被观众们简单标签化归类为“跪男的娇妻“。正如上野千鹤子在对谈中所说的,应当永远把解决问题的焦点放在制度这样的结构上,当观众们把焦点放在对生活选择的评判上,就忽视了去思考女性焦虑的更底层来源,到底是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

至于观众们对男性up主那些,更为保守、安全和讨巧的,无关个人的那种提问方式的赞扬,对男性up那期对谈和其抽象问题的喜爱,实际上,也恐怕藏着一种无意识的厌女思维。



完美与瑕疵:上野认同与上野之外?

无论如何,经过这两场对谈所带来的巨大流量,本已是知名学者的上野千鹤子更加走进了中国大众的视野,在这场活动中,上野千鹤子以其优雅的形象,睿智的谈吐和广博的学识,也收获了满载的观众们的盛誉。这样的“出圈”,无疑对于推广女性主义的发展,是一件非常有益的事情,上野千鹤子获得了这样的发声机会,也完美地利用这样的发声机会,不论是什么样的问题,都完成了精彩的女性主义表达。

然而在观众的一片盛誉中,也潜藏着一小朵乌云。

全嘻嘻在对谈中提到,“您是一个完美的女性主义者,而我是一个有瑕疵的女性主义者。”这一疑惑固然被上野千鹤子所巧妙化解,然而在此借用这组“对立“——在象征意义上,这种完美的和有瑕疵的对立,仍然另一个角度,无形中蕴藏了一种中国女性主义的困境。

谁来定义?什么是完美?

再联系到另一边。

在第二个对谈中,男性up主讲了不少男性角度的思考以及和男性有关的问题:“相比起来,上野千鹤子老师您主张的,虽然饱受伤害,但仍然相信男性和女性相互理解的世界会到来,这个观点在我看来更加温和。但我的女性朋友们得出的结论却恰恰相反,他们不但认为铃木凉美老师的思想是非常激进的,反倒认为她的观点是极端保守”;“我们大部分讨论,停留在男性和女性受害者谁活得更惨的层面上,这种争着比惨的情况不知道在日本互联网上是否也有?”;“经历了很多男性的伤害,您为什么还没有对男性感到绝望?” ……


上野千鹤子作品《始于极限》

男性up主时刻彰显着自己男性女权主义者的身份,以及在此身份下对女权问题的反思,在此连续追问的过程中,实际上已经有意无意的将女性主义中心的女性置于客体,而倾向于展演一系列女性主义对男性意义的答案。而这种关于“理解男性”的温和对答,正是中文互联网上观众,尤其是男性观众所最希望听到的答案,事实上,也确实收获了非常多(男性)观众的好评。在这些观众的大量评论中,也广泛形成了一种上野千鹤子的女权理论,和西方/中国本土女权主义理论的对比,后者被认为更激进,更有“瑕疵”,因为在这些观众看来,后者,是“虚假的女权主义者”,把男性当成了敌人,而上野则没有。

令人隐忧的是,上野千鹤子非常(甚至过于)温和的立场,和中国保守主义的部分群体,可能一拍即合。因而,这样的观众群体以之来构筑一道女性主义的边界,就成为了一种现实的可能:厌女思维,可能就隐藏在某些打着女性主义的旗号的观众里。

尽管上野千鹤子也并不承认她是,但她可能被这样的观众,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女性主义理论家——一个终点,一个相对来说更为舒适的地方。而其他的理论,可能更“激进”的理论,则被当成是新的“有瑕疵”的女性主义。

另一方面,事实上,这些观众眼里“有瑕疵”的女性主义在探索多元的旅途上,可能走到了更远的地方。上野千鹤子的女性主义理论,仍局限于异性恋的边界里,局限于顺直人的主流群体中,对于早已在西方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的酷儿理论,则几乎未曾谈及,对于非二元身份的介绍和女性主义理论针对性少数群体的发展,也没有踪迹,对于当代女性主义理论上的许多新发展,也未有跟进。

当然,在中国,我们在此刻仍需要更多的上野认同,扩大女性主义的力量,但同时,也要警惕这种观众有意无意的拉踩与限制。

前路无止境。



结语

对谈在落幕后迎来了万千讨论,得益于上野千鹤子精彩的回答,也得益于事后不少精彩的评论,从这个意义上,对谈圆满完成了它的任务,也扩大了女性主义的影响力。至于对全嘻嘻个人的过度批评,则是没有必要的。

同时,观众们各样过度的反应,厌女的批评,也暴露了想象的局限,乃至深层的社会结构。

看到更多的可能,以及现实的风险,就应该更加坚定我们前行的脚步。我们不仅应当沿着上野千鹤子开辟的女性主义道路前行,还应该继续走下去,走向更加平等多元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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