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务正业的旅者
不务正业的旅者

旅居法国,曾从事法律工作十年,现无主业,以研究为名旅行,爱写字。

法国人“天性散漫”,“解封”危机重重?


自从欧洲疫情爆发,国内的家人一直非常担心我。中文媒体对国外向来是“报忧不报喜”,而且现在的媒体环境,越是煽动性、情绪化的东西,传播越广,由此造成无数的夸大其词、以偏概全。家人能够接触到关于欧洲的信息,几乎全部都是负面的,而且还要加上情绪化的煽风点火。

这天他们又发了一篇文章给我,非常忧心忡忡,说“怎么办啊?法国控制不住啊!”

文章长篇大论,我没有细看。不过它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开头。因为法国现在的计划是5月11号解封,所以能否顺利解封、如何解封基本上是大家现在最关心、讨论也最热烈的问题。这篇文章一开始也是谈解封的问题,并对解封表示了担忧。大意是说以法国人散漫的个性,解封之后肯定大家就出去撒欢儿了,于是第二波无可避免。

紧接着这个开头,文章放上了一张塞纳河边人满为患的照片,说这是封城期间——这张照片的真假我个人非常怀疑,因为照片上的人都是夏日装束。前几个星期巴黎确实天气很好,路上也确实有人穿短袖,但这么多人、这么彻底地夏日打扮,我觉得很难相信。更不要说封城期间,如果真有这么多人,警察早都已经出动了。

当然了,照片的真实性不可考,我也无意去纠结这个。我觉得有意思的是,“法国人天性散漫”这个刻板印象,一开始就给文章定了调。

国内对法国人的刻板印象,有很大一部分是围绕着这个“散漫”展开的。以此为基础,往好了说,认为他们浪漫、懂得享受生活、遇事比较放得开;往坏了说,就是懒惰、不爱工作、不守规矩、不够严肃、靠不住等等。

这些刻板印象,我当然也有。

我第一次到法国,正好是十年前,只在巴黎待了三天,浮光掠影,对城市、对人都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但是记得我在地铁站的售票机上买票,翻遍钱包也找不到足够的硬币。因为那个入口刚好没有人工柜台,我正在为难,一个走路很雀跃的小哥注意到我可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问明情况之后当即表示可以帮我。我以为他要帮我买张票,结果人家很理所当然地说,我先过去,你跟着我,咱俩个子都很小,没问题的肯定可以过去。

我于是就这样一脸懵圈地跟着他过了验票闸机。完了之后小哥很开心地说:“Voilà, 你看很轻松地就过来了。”然后继续很雀跃地走掉了。我倒是一路提心吊胆,担心被查票。

就这么一件小事,大概多少“坐实”了一点我已有的刻板印象。

2018年,我在法国待了一年,那是我第一次长期待在法国。那时我法语还不大好。因为工作原因,我身边的朋友基本上英语都很熟练,所以不大会跟我说法语。为了练习法语,我当时刻意去认识了很多其他领域的新朋友,得益于此,也更深入地接触到了法国社会的不同面向,我原本的刻板印象也慢慢有了很大的改变。

这些远的就不提,单说这次疫情。

在封城之前,法国人确实不负“散漫”之名。当时意大利已经疫情肆虐,最严重的,恰恰就是北部近邻法国的伦巴第地区。但绕是如此,法国人并没有多少危机意识。到政府已经开始采取比较强力的措施,饭店、咖啡店都已经关门的时候,大家还纷纷跑到公园扎堆。

但封城之后,法国人的态度却迅速地改变。

封城之后我第一次出门,就看到路上不少人戴着口罩,明显比封城之前多。

在此之前,政府和权威医学人士的口径大多是口罩对防止被感染作用有限,而且口罩使用不当反而会沾染病菌,所以只建议有症状者佩戴口罩,普通人不建议佩戴。

但封城之后不久,政府改变口径,说因为出现大量无症状感染者,希望每个人都把自己当作一个潜在的传染源来看待。口罩虽然对防止“被”感染作用有限,但如果你已经是感染者,口罩则可以有效地防止你将病毒传染给他人。

我有一个朋友,早前囤了一些口罩。刚封城的时候,他听说阿尔萨斯那边的医务工作者口罩不够用。他自己的祖父来自阿尔萨斯,对那边很有一些乡土情结。听说这个消息,就把自己囤的口罩全部捐了过去。等到政府改变口径,他又觉得很后悔,应该自己留一些戴的。

另外一个朋友,还是前段时间去越南出差的时候,越南当地的朋友给他准备了一盒口罩。他带回巴黎,本来也一直没戴,说是要留着万一自己出现症状再戴。听了政府的这个新的宣传,一边骂政府前后不一,一边也乖乖地每次出门都戴了。

口径变了,口罩却还是很难买,其实民众很有怨言。但即便如此,民众大体上还是信赖政府给出的信息,并遵守政府提出的建议。而且,他们对于“戴口罩”这件事情的理解,主要是在于“不要传染他人”,而不是防止自己被传染——当然,这个说到底其实是一样的,戴口罩的人越多,每一个人被传染的机会自然就越少。

此外,我所认识的人,也都很自觉地遵守封城的规定。虽然他们不大会像中国人那样宅在家里很久不出门,但会遵守出门的时间和距离限制,也会注意跟人保持距离。

不过很有意思的是,法国人自己也接受自己“散漫”、“不守规矩”的刻板印象。当然了,在他们眼中,很多时候把这理解为一个优点。最近法国总理的解封计划,从措辞到内容都非常谨慎。比如解封的时间虽然已经确定在5月11日,但总理也强调还是要看疫情发展的情况,如果到时候数据不乐观,则有可能无法按时解封。

我有好几个朋友在跟我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都说了一个同样的理由:“因为你知道,我们法国人不大守规矩,我们有革命的传统。”他们说,政府不能把话说死,因为如果说死了而到时候做不到,民众的怨气就会比较大。

反过来,他们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是觉得中国人“很守规矩”,政府很有权威,民众比较服从。

在平常,他们对于自己的“反叛精神”是很骄傲的。但在疫情之中,他们又羡慕起中国人的“守规矩”来。

但我跟他们说,所谓的中国人“守规矩”,也只是一个迷思。中国人并没有什么规则意识。所谓的“守规矩”,大部分时候是出于对权威的服从。而且这种服从很多时候与其说是出于畏惧,倒不如说是出于惯性,是从小时候服从家长、服从老师开始,被训练出来的习惯。独立思考、挑战权威、争取权益,这些在中国社会都不是什么被赞赏的品质。从小到大,从家庭到学校到社会,也都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的空间,可以长养这些品质。

法国人呢,就我的观察,确实颇有些“革命的传统”,而且大家普遍都有一种以此为傲的心态——虽然有时候他们也会以此自嘲,但我感觉自嘲之中,其实也是肯定的态度比较多。

但不服从权威,并不代表不尊重规则。

这次封城之后,我身边朋友的反应,以及我日常观察到的一般人的反应,其实也又一次提醒了我刻板印象的武断和不可信。因为我看到的,不仅仅是大部分人都在遵守规则,而且这种遵守,不是为了畏惧权威而遵守,而是因为他们相信这规则是“善”的、是正当和必须的。

在法国,游行和罢工是家常便饭

此外,我也看到这种遵守,很多时候不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更是为了保护别人。

国内对西方社会的印象,大抵是觉得他们个人主义至上,人们没有太多的集体观念。

这次疫情初起的时候,也有不少欧洲的朋友跟我说,他们觉得在东亚的集体主义社会,可能大家会更多地“顾全大局”,他们自己也担忧在欧洲,人们不会像在东亚那样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的自由,媒体上也有不少相关的讨论。

但封城日久,我却发现这种担忧很大程度上是多余的。在这方面,美国社会似乎确实表现出根深蒂固的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观念,很大程度上影响到政府的政策选择和执行。但在法国,我感觉人们对于“为了公共利益而限制个人自由”这个概念本身,并没有什么抵触。讨论的焦点似乎是在于如何限制,在于如何平衡不同的利益。

这个话题如果深究,恐怕说来话长,但总而言之,我觉得把西方社会定性为“个人主义”,就像把东亚社会定性为“集体主义”一样,都太简单粗暴了。

当然了,刻板印象得以产生并流传,大多不是空穴来风,最初总归是有其实际的基础的。

但是,刻板印象一旦成为根深蒂固的偏见,就会影响到我们观察世界的客观性和深度。

一个国家、一个社会有它的文化和特色,由此塑造了在这些文化中成长的人。所谓的“民族性格”,在不同文化耳濡目染下形成,也确实是存在的。

但是,这些文化、特点、“民族性格”,都不是简单、粗线条的刻板印象可以真实反映的。实际的社会远比这种粗线条的描述复杂和丰富得多,而在这些社会中的个体,就更加丰富而鲜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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