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律
李律

本名李律鋒,政大新聞研究所博士,萬年政大人。2010年以李律之名註冊臉書後,因時常發表世紀長文而累積眾多粉絲,目前追蹤人數將近兩萬人。身分有流浪博士、大學兼任助理教授、廣播主持人等等。 目前在央廣主持廣播節目「金曲律動」,並在獨立評論、關鍵評論網有不定期的文章發表,作品散見於風傳媒、個人臉書、《聯合報》副刊等,新媒體與傳統媒體皆有文章發表。 2020年出版第一本書《顯示更多》。

台灣人生命中共同面臨的時刻

因為大家都要做生意、大家都要生存,所以大家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法治基礎很重要,不同的專業之間相互信賴也很重要,這樣的公共信任建立起來,才是民主國家的基石。坦白說在解嚴初期的時候,台灣並沒有這種東西,所以我們早期的民主步伐蹣跚。

2001年9月16日傍晚,狂風挾帶著灑水一般沒在管成本的狂暴雨勢開始轟炸台北城。這是納莉颱風暴風圈襲擊的前緣,開啟了台北城接下來49小時的暴雨,簡直是聖經默示錄裡面摧毀城邦等級的降雨。

在千禧年到來時才初步完成的台北捷運系統初期路網完全變成大型水庫,捷運系統停擺。接下來除了全程都在高架上行駛的木柵線即刻復原行駛以外,其他的所有捷運線路都停擺了三個月,直到2001年底才恢復正常營運模式。

除了捷運系統,台北市因為當時水門未關,導致基隆河流域從汐止南港松山一直到大直士林北投都有淹水災情,許多淹水到了幾天後才退去,而一般大樓有地下停車場的幾乎全部變成大型蓄水池,在那個颱風過後的九月,大多數人的記憶都是在抽水機、擋水門之間的記憶中渡過的。

然而當時對這樣突如其來的災難感到不知所措的,除了在台北市絕大多數的上班族以外,還有一群人特別錯愕,他們是滾石唱片的工作人員。

當時仍然是滾石當家小天王的任賢齊,在1998年的《愛像太平洋》專輯讓他的音樂事業走到生涯頂峰後,雖然後來有很長時間都在中國大陸拍戲發展,但是在台灣依舊人氣不減,原本已經準備好要在2001年9月發片,沒想到一個納莉風災殺了個措手不及。

滾石對於上一次災難的記憶依舊很清晰,1999年9月17日,恰好是納莉造訪台北的兩年前,滾石傾全力培養的新人,來自馬來西亞的梁靜茹,在李宗盛大師的精心打造下,發行了第一張專輯《一夜長大》。

專輯發行四天後,發生了九二一大地震。

台灣遭逢此等劇變可以說是百年等級的,當時所有的媒體宣傳全部臨時取消,這張專輯落得在無法宣傳的情況下默默在唱片行鋪貨,以及低調在節目破口播放MV的方式被動宣傳,等到災情大抵平息之後,也已經過了宣傳期,成為梁靜茹在次年以《勇氣》大紅之前永遠的遺憾。

梁靜茹的前車之鑑不遠,滾石面對這樣的變局必須要當機立斷痛下決心。

1999年九二一地震發生時,也有其他的歌手正好面對發行期,也包括了滾石母公司下魔岩唱片的天王伍佰,伍佰的專輯《白鴿》發行於1999年11月,是九二一發生的一個多月後,當時救災行動大致完成,但是土地的裂痕、人民的傷痛、國家機器的無力,種種的殘酷現實讓人們不得不面對實際的現狀,無從逃避也沒時間挽回一切。

伍佰的《白鴿》以送行者的姿態悲憫土地的傷痛、超度人民心中逾恆的悲痛,彷彿是那個時代的桂冠詩人獻給那個世紀末浩劫的輓歌,莊嚴隆重,也來得正是時候。

有《一夜長大》的教訓、又有《白鴿》的例子,滾石的從業人員心中很清楚,行銷雖然有一套固定的模式,但跨入了新世紀以來,每天將我們從日常的軌道上滑走的變故越來越多,我們要越來越適應、把每一次的變動轉化成新的契機。

當時滾石負責任賢齊新專輯《飛鳥》的企畫團隊當機立斷,將原本排定的主打歌檔期全部更改,盡全力主打原本並不是前幾波主打的一首歌曲《再出發》。

這首歌的歌詞相當熱血,原本的內容情境偏向體育競技,描述不管遭遇到了甚麼樣的挫折,都應該重新整頓心情、調整步伐與呼吸,然後重新出發。這樣的敘述不管是對耐力型的長跑馬拉松,還是重複型的泛舟、衝浪,甚至爆發型的舉重、跆拳道,專注型的射箭等等競技都很適合。沒想到的是,放在災後一切都泡在水裡的台北市百工百業,居然也異常適合。

這首原本不是首波主打的歌曲,在不可預知的災難前景之下,意外地成為一首為那時從災後重建慢慢站起來的台灣人民的心緊緊靠攏聚合的振奮之歌。所以在策略轉換得宜之下,任賢齊靠著這首牽動人心的《再出發》又再度站上排行榜。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突然想起這個故事。我通常很不喜歡將台灣人的個性做那種一以貫之的結論,因為我們是兩千多萬人的複雜集合體,每個人的個性都是一座孤獨的星球,而結合了千萬星叢的複雜神經元連結,用一句話去形容,通常是聊勝於無、意義不大的。

可是我們共同生活在這個島上,總會一起面臨許多生命共有的時刻。一起看著磅礡大雨演變成聖經等級洪水的時刻、一起面對著飛彈威脅與天天軍機騷擾的時刻、一起面對被國際媒體警告可能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火藥庫的時刻、一起面對強烈地震的時刻、一起面對機組不堪負荷導致停電的時刻......。這些共同困境讓我們比其他的大陸型國家或是群島型國家的人們,更加體會到必須與島上的人共同分享相同的命運結局,所以我們之間的羈絆也必須更強的覺悟。因為:大難來臨時,沒人逃得掉、也沒地方可逃。

我很想說的是,我很喜歡台灣的生意人。台灣在文字掛帥的領域裡面往往很容易承襲華人社會裡面重文輕商的價值,常常會將「唯利是圖」這件事直接做道德與價值的判斷,而後是不值一哂的蔑視。

可是我必須說,台灣作為一個海島的特徵就是我們必須一直做生意,跟島內的人做生意也好,跟島外的人做生意也好,或許輕瞞欺騙可以換來短期利益,可是一但想要做一個永續經營的品牌事業,誠信是永遠的不二法門。

是的,我們都有曾經被短視近利的商人欺騙的經驗,但是這樣的殺雞取卵、釜底抽薪之計,久了就很難維持下去;長時間下來,台灣的社會運轉,是非常緩慢、但是持續不停地往互相信任的公共信賴社會在慢慢前進的。

臺灣的生意人們,當然對他們來說賺錢很重要、利益很重要,但是為了利益的極大化,大家自然都會同意,透明誠信的交易機制很重要、公平的規則很重要,因此守法很重要、互信很重要,這樣的商人階級互信推到整個社會公益性與公共性的層面時,恰巧在實現的是中世紀晚期帝國自由貿易城市的早期民主機制。

因為大家都要做生意、大家都要生存,所以大家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法治基礎很重要,不同的專業之間相互信賴也很重要,這樣的公共信任建立起來,才是民主國家的基石。坦白說在解嚴初期的時候,台灣並沒有這種東西,所以我們早期的民主步伐蹣跚,每次政黨輪替都有濃濃的恨意與復仇,那是因為我們雖然得到天上掉下來的民主,卻還沒有積累出可以長出民主花朵的深層土壤。

現在我們慢慢地要有了。但是就像《莊子》裡面會說的道理一樣,我們可以這樣走過來,也是因為三十年來我們的社會一直和各種的公共性危機共處:颱風、地震、戰爭、黨爭、詐騙、能源危機等等,這些危機始終與我們保持一個鼻尖的距離和我們共舞,我們只能保持警醒,因為我們知道所有的人都無處可逃。

明天眼睛睜開,可能又有讓人感到驚訝的消息。手機簡訊一響,也許又是讓人難以準備的變故。但是我們好像就是這樣走過來的,走到了現在這樣緊緊相依也互相信任的狀況了不是嗎?

何其幸運也不幸、何其不幸也幸運,我們生在這樣的時代、生在一個小島上。無人能逃也無處可逃。

我們唯有真誠直面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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