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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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活下來了,然後呢?讀Nayanika Mathur《走上歪路的大貓》

(编辑过)
人類世民族誌第二彈。森林裡的野獸為何成魔?這是《魔法公主》裡阿席達卡的史詩追問,也是Nayanika Mathur新作Crooked Cats: Beastly Encounters in the Anthropocene的核心命題。她從闖進喜瑪拉雅村落的一隻花豹談起。村民既恐懼牠們,卻又知道大貓不是無故墮落,背後的原因仍舊是人類。
Nayanika Mathur, 2021, Crooked Cats: Beastly Encounters in the Anthropocene.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很久以前,這個國度被一大片叢林覆蓋著,在這片土地上住著從太古時代就存在的眾神⋯⋯」──《魔法公主》(もののけ姫)

電影開頭,山豬神化成的邪魔從林中竄出來,撞毀了人類壘起來的石牆,挾著痛苦與怨恨向村落衝去。主角阿席達卡上前阻攔,同時困惑,「我們都認定您是山的主人,為何變得如此凶惡?」然而山豬神早已失去理智,溝通不能,甚至渴望攻擊人類。不得已之下,阿席達卡只好獵殺了山豬,也從此背負了致命的詛咒。

阿席達卡試圖阻止山豬神的暴走。(圖片取自官網)

除了沒有詛咒,人類學者Nayanika Mathur 2021年新書《走上歪路的大貓》的開場故事幾乎是電影的翻版:2006到2007年她在印度北方山城Gopeshwar進行田野時,偶然遭逢一隻從山林跑到村落肆虐的花豹。當地人形容這是「走歪了」的花豹(tedha bagh),或者更直接一點也有人稱呼「食人者」(adamkhor);意思是這隻花豹有別於「正常」、多躲在密林裡的同類,窮凶極惡,甚至視人類為自己的食糧。

在成魔的花豹眈眈下,整個村落就這樣提心吊膽活了三個月,每位居民都深怕自己成為下一位受害者。所有人出外必須結伴,日落後立刻回家緊閉房門。半夜,居民躲在棉被裡,聽房屋外邊野獸不時的低吼滾滾。直到三個月後某日,獵人成功撲殺這隻猛獸,危機才正式宣告解除。然而Mathur也告訴我們,當地人既恐懼這些成魔的大貓為害村落,卻又深懷同情。他們知道野獸不是無故墮落,背後真正的原因──就如同電影《魔法公主》劇情──仍舊是人類,或者說,另一群人類。

隨著近幾十年來這類走上歪路的花豹事件變得更加頻繁,Gopeshwar當地相關的陰謀論也甚囂塵上。根據許多人說法,這些邪惡的花豹其實是平地人(印度官僚菁英)刻意運上山區,企圖謀害他們山地人的陰謀。也有不少居民跟Mathur透漏,他們看見深夜被人偷偷運到山林野放的花豹,而且在各種說法中,花豹來源不一:牠們可能來自動物園、野生動物緊急收容所、或者根本就是從隔壁的山頭運來。

Gopeshwar山城風行的陰謀論,反映的是印度境內不同族群之間的衝突與不平等關係。究竟走歪的花豹是否來自平地,又是否是政府蓄意而為,無人能夠確認。不過Mathur也說,這些故事或許有其底本:那是政府這幾年面對入侵城市的大貓們(老虎、獅子與花豹)所採取的「移轉」政策。由於這些大貓都屬於瀕臨絕種的保育動物,因此當城市居民通報野獸入侵時,除非可以明確辨認出這隻野獸已經成為「食人者」並且獲得政府頒發的獵殺證,否則林務局也只能派出人員麻醉野獸,移送緊急收容所,再轉移到遠處野放。然而大貓們擁有強烈的地域觀念,往往被野放後隨即跑回原先的城市,途中於是徒增更多的人獸衝突。Mathur推測,Gopeshwar居民可能正是這段無用政策運作時的目睹者,他們或者是看到林務局人員正在進行野放,或者就直接撞見了想跑回原先地盤的花豹。

左:一群獵人與被獵殺的走歪大貓(tedha bagh)合影。右:森林研究中心外標示「花豹領域」的警告牌。(圖片取自原書)

而這不過是其中一則說法而已。在《走上歪路的大貓》書中,Mathur穿梭在印度流傳的各種野獸傳說與故事裡,試圖給予讀者更複雜而真實的大貓圖像。有時候,那是喜瑪拉雅山區居民與花豹的親密共處,使得當地的獵人們培養出一種直覺,可以透過眼神的交會與不交會,感知一隻花豹是否「走歪」。有時候這圖像則涉及政府對於大貓的想像與假定。例如前面所講、失敗的移轉政策,以及森林研究中心的空間管理,都預設了人與動物世界的截然二分:政府肯認保育動物的價值,但也規定了大貓們應該要待的地方(森林、山區、沒有人煙之處)。

也有些時候,大貓的圖像與當代新的科技設備相關連。如今遍佈於城市裡的監視器、每個人隨身的手機、研究者所使用的遠端觸發相機(相機陷阱)都幫助我們看見不同的野獸模樣──在特定的觀看(像動物園)或者無人的注視下,牠們顯得可愛而無害,特別容易激發人們的情感。也因此就有了這樣的故事:一位老人面對前來詢問花豹蹤跡的研究者,矢口否認當地有任何花豹存在。然而透過隱藏的相機,研究者卻看到老人日常行走的步道同時也是兩隻花豹例行的道路。每日老人與花豹都擦身錯過在這條長長的道路上,彼此相安無事地共活著。

透過相機陷阱,捕捉到的花豹進屋影像。(圖片來自原書)

Mathur蒐集、拼貼這些突顯出多元與複雜性的圖像(故事),組合成《走上歪路的大貓》。她要強調的是,在當前人類開發山林更甚,動物棲地持續萎縮的狀況下,人(在城市)遭遇野獸的機率勢必變得愈來愈高。我們怎麼樣面對隨時可能出現在身邊的大貓,並且避免單一而不合理的想像(像是前述假定牠們天性就是會待在山林深處不出的政府政策),尋找更好共存的方法,是全書透過各種難以簡化,眾多樣貌,甚至在不同說法裡彼此矛盾的大貓說法,希望帶來的思考啟發。

不過讀這本書,我太容易時時想到《魔法公主》,難免覺得有些可惜。人類學者2021年新出版的民族誌,內容卻似乎早早被說完了──宮崎駿二十四年前的電影,「人類世」的概念尚未問世,就已經觸及人與自然之間複雜的傷害與共存。人類學者筆下的大貓與電影裡苦命掙扎的野豬幾乎重疊,民族誌試圖呈現的人類複雜性(喜瑪拉雅山區居民與印度平地菁英的齟齬)也早有阿席達卡跟黑帽大人的類似糾葛。甚至最後Mathur倡議透過更個人對動物的特殊情感來作為理解動物、與牠們共存的可能出路,《魔法公主》也設定了一隻「可愛且忠誠的」亞克路,以及一位「由山犬扶養的少女」,給觀眾更多延伸與想像的餘地。

阿席達卡與亞克路。(圖片取自官網)

但換個角度說,時間過去,世界看似無動於衷,人類學者仍舊在呼籲同樣的艱難處境與更多關注,這問題或許不真的在Mathur身上。《魔法公主》當年宣傳的海報,用的是「活下去」這行字,宮崎駿藉阿席達卡之口,在電影裡反覆傳達了「無論如何,都得共同活下去」的意念。如今二十四年過後,當初的我們都活下來了,或許是時候再次提問:活下來了,然後呢?


Nayanika Mathur是牛津大學(University of Oxford)人類學系的副教授。她畢業於印度德里大學(Universities of Delhi),並在劍橋大學(University of Cambridge)取得人類學博士。Mathur關注南亞的政治、發展與環境議題,她的第一本書Paper Tiger: Law Bureaucracy and the Developmental State in Himalayan India探討印度政府在喜瑪拉雅山區所進行的老虎管理政策,並涉及國家發展與治理議題。該書出版後,Mathur逐漸將視角轉向真實的人與動物關係。《走上歪路的大貓》是她的第二本書。


關鍵字:人與非人、人類世、野獸、喜瑪拉雅、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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