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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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平靜地踩踏下去:讀Katie Kilroy-Marac《不可能的遺產》

有關人類學第一次來到西非。在鬼故事、耳語、懷舊、現代化宣示、怨言與新醫院政策這些互相干擾、錯雜、交纏的不協和音之間,醫療人類學者Kilroy-Marac帶我們來到塞內加爾鬼影幢幢的精神照護機構,展示「殖民遺產」的複雜性。
Katie Kilroy-Marac, 2019, An Impossible Inheritance: Postcolonial Psychiatry and the Work of Memory in a West African Clinic.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前陣子《天橋下的魔術師》的改編影劇開播,無論讚美或批評,我們確實又有了一波關於自身歷史、傷痛、以及記憶的討論。小說原著裡魔術師緩緩說出口的這句話:「有時候你一輩子記住的事,不是眼睛看到的事」,也再次成為熱門警句。小說以虛構方式處理個人情感與歷史的複雜糾葛,台北的中華商場彷彿島嶼一代時空的縮影:苦難,歡笑與更多難以言說的思緒錯雜其中。同樣談記憶、情感、創傷與歷史,Katie Kilroy-Marac在《不可能的遺產》中聚焦在一棟精神病院,深刻記錄了塞內加爾殖民過往與當前的糾纏。

「Demba忘不了自己第一次被帶到Fann診所的那天……」Kilroy-Marac這麼開場,那是1970年代某個大熱天下午,烈日,Demba的家人們再也難以負擔他的精神狀態,決定開車將他送去Fann診所。沿途,公路堵塞嚴重,被綁著的Demba大聲哭鬧,所有人的情緒都在斷線邊緣,直到抵達診所。那一刻,Demba忽然聽到嚴厲的喝斥:「快鬆綁他!」一位醫生大步走來。這是Demba與醫生Henri Collomb的初次相遇,此後他們經歷幾十年在Fann診所的相處時光,Demba甚至常哭著回憶:「Collomb就是我的父親。」

兩人相遇的Fann診所,是法國殖民政府在塞內加爾設立的唯一一間精神病院,宗旨是「幫助無法承受現代性而發瘋的當地人更好融入現代社會」──光聽宗旨本身就不難想像殖民主義的種族優越如何支配整棟病院。機構裡,過激的「治療」手段,例如電療與囚禁十分尋常,破敗的環境更是鬼影幢幢。這樣的處境,在法國軍醫Collomb的到來下迎來了轉機。

Fann診所的正門一景(照片來源:https://actualite.nouvelle-aquitaine.science/henri-collomb-et-lethnopsychiatrie-au-senegal/)

Collomb醫生主張更為友善的陪伴環境,引入塞內加爾當地的村落會議模式,銜接在地的醫藥與治癒知識,讓精神病院更貼近在地脈絡。很快地,Collomb成為了這間診所的院長,在他的主導下,這間機構不再是「治癒所」或「監獄」,而成為讓人休息、獲得能量再出發的「休息站」。塞內加爾獨立後,Collomb繼續留任,推動在地療法的研究,並受到首任總統Senghor的大力支持與推崇──由法國軍醫帶頭肯認在地知識的價值與意義,這間診所不僅是塞內加爾現代化的指標,更是去殖民化的重要典範。

乍看迎向救贖與希望,但Kilroy-Marac要說的遠不滿足於這樣「應許之地」的神話。相反地,這位人類學家緊接著丟出故事的另一面:在Fann診所,Collomb帶出來的塞內加爾學生們卻紛紛反對自己老師的取徑,希望追隨歐美建立的精神醫學知識。這些新一代的當地年輕醫生疑惑,為什麼大家這麼相信著「傳統」療法而不願意正視現代醫學帶來的進步。對於他們來說,過往近乎於阻礙,只帶來陰影而沒有遺產。

Collomb時期的Fann診所曾發行自辦的刊物,本期由Demba擔任封面作畫(照片取自原書)

所以我們到底看了什麼?環繞著精神病院的過去,現在與即將到來的未來,Kilroy-Marac指出這棟建築種種幽微不明的角落。比方說,Collomb複製了村落會議模式,意圖建立開放平等的溝通群組,卻無視在原先傳統中,村落會議存在的高度階序關係與人際互動。Senghor積極推動的現代化進程,轉化了Fann診所的形式,整棟精神病院或許脫離了殖民的想像,卻陷入資本主義更強大的束縛。同時間,在診所服務的資深護士也不時耳語著Collomb其實並未完全捨棄殖民時期過激的治療方法,同樣監禁了拒不配合的病人。相反地,Demba則總在診所裡與所有的新人──無論醫生或患者──訴說醫院在Collomb帶領時的美好,以及對比之下如今的冷漠與陌生。

「我並非要重建Fann的歷史。」穿梭在鬼故事、耳語、懷舊、現代化的宣示、怨言與新醫院政策這些互相干擾,錯雜,交纏的不協和音之間,Kilroy-Marac這麼強調:「我關注的是這棟診所匯集的情感,記憶,與想像」。在眾聲喧嘩中,簡單的好壞二分難有落腳之地,Kilroy-Marac讓我們看見在「殖民歷史」的複雜性,我們擁有以及需要的是多重的理解和探問──過往如何既成為「遺產」,卻又難以被我們接受或肯認。

《不可能的遺產》沒有宏觀的理論野心,也沒有試圖強求什麼解釋,真要說這本書帶給我們什麼,或許就在於呈現了歷史的難以化約。在此我也想攀附吳明益在另一本小說《單車失竊記》後記裡的句子:「我期待讀者與書中人物彼此能感受到彼此的情感、踏踩時的頻率、汗味與不協調的呼吸、流淚與不流淚的悲傷。但沒有人停下來,不必彼此呼喚、親吻,就只要無聲、艱難、飢渴又平靜地踏踩下去。」

不必彼此呼喚、親吻,就只要無聲、艱難、飢渴又平靜地踏踩下去。這大抵是《不可能的遺產》踏踩出來的一條道路,邀請我們繼續跟隨。


Katie Kilroy-Marac是多倫多大學(University of Toronto)人類學系副教授,她在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取得人類學博士,受業於醫療人類學家Lesley Sharp。Katie Kilroy-Marac長期研究精神疾患議題,《不可能的遺產》是她在塞內加爾田野工作的總結,獲得頒發給傑出加拿大人類學者Labrecque-Lee書獎。近期她關注北美的心理疾患論述,特別是囤物癖如何被視為公衛危機與媒體奇觀。


關鍵字:醫療人類學、殖民與後殖民、歷史書寫、精神疾患、西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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