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Chan
HoraceChan

「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達官必憃愚,才者無所施——《茲山魚譜》

《茲山魚譜》(The Book of Fish,李濬益導演,2021)

昨晚「駐香港韓國文化院」包場放映《茲山魚譜》,初以為會頗「文藝」,原來劇本比想像中「大路」,出身迥異的兩師徒因命運而相遇,互相啟發,終又因理念分歧而走向殊途的故事,是典型荷里活三/四幕劇的寫法,絕不曲高和寡,還有不少詼諧設計,就只沒有反目成仇的戲碼而已,若非宣傳難以定位,黑白攝影也可能嚇走部分觀眾,應有更多機會接觸大眾。不熟悉朝鮮王朝歷史,但吸引我的正在於老主角丁若銓的故事。名儒出身,放眼世界習西學而終篤信天主教,卻被指控為思想妖邪、不敬王室、通敵賣國腐而遭迫害,令人想起遠藤周作的《沉默》(與及篠田正浩、史高西斯的電影改編)。丁若銓被朝廷流放到偏遠窮苦漁島,向來批判朱熹理學的他(昨晚放映只有英文字幕,觀眾們應在努力辨識 Zhu Xi's Confucianism 和 Neo-Confucianism 等字眼,還有《大學》字句的「音譯」),認為後世末學就只懂背誦、求名、自肥、保皇,見到漁民純樸專注地作業,竟對眼前的鳥獸蟲魚深感興趣,反潛心「格物致知」起來,想弄明白眼前種種新奇漁獲。後來他與希望讀懂「四書」以習君子之道(同時心底裡又想取悅生父考取功名)的質樸漁夫相遇,漁夫起初不齒他訶儒播毒,但他提出不如互相教學以作交換/交易,於是前者教後者「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後者授之海產知識,師徒情逐漸建立。

此處不贅說後來劇情,我始終感興趣的是影片裡的「學問」。丁若銓(在戲中)的思想,倘若硬要比附,也許接近戴震(勉強也可說是同時代人)?余英時謂「東原斥程朱即所以發揮程朱」,丁若銓似乎也有類似的正反兩面的意識。不過,電影兩次拍「頓悟」,講丁若銓和漁民昌大都曾因對方的說話而大受啟發,但拍得不算高明和深刻,都只是一句不經意的哲理對白,對方一個驚訝/驚喜的臉部特寫,忽然就找到方向、奮力用功了,是典型的拍法,問題是他倆互相悟到的是甚麼呢?丁若銓之「格物」,既為建立知識,也為正心誠意,最終求的是「為人」之道,可是他倆得到的「道」的內容是甚麼?衝動的昌大曾對腐敗官員怒吼「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其實當時他並不了解此句含意,只是硬背出來壯聲威而已;後來丁若銓卻因聽到昌大不經意說出的一句 “skate knows the path of the skate" 而似覺悟到「本性」和「使命」,但他實際上悟到的是甚麼呢?「率性之謂道」之「性」與「道」和魟鰩的物種特性和生存之道,是否同一回事?如何從後者推出前者?如果沒有深入的發揮,則就只是一般所謂「率性而活」之類的說法而已(當然電影的背景建立在平民百姓受到權貴壓搾無法自由過活之上,兩位主角想對抗的是這點),於如何「為人」一點談不上有獨特的意解,倒不如更著力講丁若銓好奇心旺盛,性喜愛博學,在性格描寫上更為清楚簡明。

事實上電影拍「格物」,既不敢走布烈遜(Robert Bresson)式拍法,真的聚焦於魚獸的捕捉、解剖、檢驗和研究(很多時都只是角色們在說說說),丁若銓走進民間到處交流的鏡頭也不算多(他有「杜甫還生詩人」的美譽,其詩歌也大量描寫悽慘黎民,而且情感更加激烈,戲中也有詩藝交流的場面),雖然拍得有水準,無愧於青龍獎五個大獎,但取態仍然比較「主流」。電影其中一大懸念,在於為何丁若銓要花那麼大功夫撰寫魚譜,至死不休,而非致力於所謂經世致用的學問或探討義理的文章,故事當然有解釋,而且說得相當直白,但要觀眾連結到他「期望的是沒有貴族、沒有賤民、沒有嫡子、沒有庶子、沒有主人、沒有奴隸的世界」的自白,就不太容易。他受西學和天主教的影響是明顯的(故事講到要東西交流並重的概念甚好,但在宗教方面則發揮甚淺),但這和魚譜學的發掘到底有甚麼關係?一下子從研究深海大魚跳到期望世界大同,太跳躍了(也是取巧);從否定朱熹學說的影響轉到專注道問學的過程,也需要更深入的敘述。雖然如此,本文也非要低貶《茲山魚譜》,但我期望更高而已。這部戲值得更多華語文字的導讀,以上的提問,我識見淺薄未能解答,但相信會有不少讀史論哲的朋友對電影有興趣,能夠發揮見解吧。說到「魚譜」,年前偶得一冊香樂思(G. A. C. Herklots)和林書顏合編的《香港的普通食用鹹水魚》(Common Marine Food-Fishes of Hong Kong),印刷甚精美,一直不捨得拆封,似乎是時候開卷了?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