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Chan
HoraceChan

「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欲將本格派推理拍成突顯世代之爭的虛擬世界計劃,惜試驗失敗非常尷尬——《逆向誘拐》

《逆向誘拐》(Napping Kid,黃浩然導演,2018)

漫談幾點感想。含劇透。

◆我是先讀過小說再看電影的,不過前後已相隔兩年,情節只粗略記得,看電影後也沒認真重讀,這次只翻翻有印象的部分。其實入場前是有「擔心」的,畢竟改編很有難度,小說本身很著重推理的部分,除了末段白衣群眾一節,並無多少「動作」,而且大半故事都發生在路上、房中,大量心理獨白、人物對話、術語解說,不容易拍得悅目和易於消化。因此,這次編導特意加插了不少輕鬆幽默的元素,例如選角(楊秉基、葛民輝、岑珈其都頗有喜感,男女主角都青春活潑)、配樂(幾首歌曲填詞都很生鬼)、影像風格(色彩悅目、剪接跳脫)、敘事形式(多線發展、前推後溯,也很有打機過關感覺),雖然情節與架構基本相同,卻又幾乎是將小說全面大改造。勉強以大家熟悉的作品為例,《逆向》電影版其實像《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漫畫,以時嬉鬧時專注的態度解破可怕的案件(主角要解脫自己的嫌疑,可類比為《金田一少年之殺人》故事);《逆向》小說版則像金田一一故事的小說版(「燒腦」程度可比《電腦山莊殺人事件》,而且兩者都涉及電腦技術),比較硬派和嚴肅。如果偏好本格推理的朋友,讀過小說,可能嫌電影版不夠滿足,呈現不到小說版發現「綁架」的真正對象時的震撼,但其實兩者不是同一的東西,甚至可說電影版的重點在於「借題發揮」,倘若不能接受這一點,則確實不會認同電影版了。

◆小說版前半初看是不易投入的——沒有引人注目的謀殺、綁人、大額金錢、多角關係;主要人物一出場,還未塑定形象,就捲入莫名其妙的案件,而罪犯也不見得是何奸惡之徒。電影承襲了同樣的困難,而且進入主線的引子更短。這不是說人物情節必須善惡分明才好看,而是觀眾若未建立出對人物的關注或事件的興趣,要在後來越加複雜、分散的劇情中抓住追看點,就更加不容易。倘若是劃公仔劃出腸的荷里活片,一開始大抵會來個金融都會的遠景,剪進拍攝大眾和市場已與社交網絡密不可分的狀況(甚至由主角或旁白述說主題)才正式進入故事。電影省略背景,一拈出阿植和唐輔兩人就直接進入故事,這樣拍是有風險的,編導一直擔心觀眾最後「不明白」,在電影末段不停解話(包括 end credits 後的十點說明),在映後談也不時問觀眾是否明白,其實小說中那場「綁架」的機關,穿說了不難明(能否掌握所有細節是另一回事,但那並非最重要),就是不能完全明白,也能大致摸到條理,真正困難是投入故事的世界——故事裡的群眾會看到論壇、讀過群組、想收 K-Points 就起來行動,也許不奇(但完全沒法保證,這是故事核心的「動員」理論的根本缺憾),但全無「準備」的電影觀眾要被「說服」一同用腦、動心地「查案」,就需要多一點敘事功夫。《點對點》其中一個懸念在於總是擦身而過的男女主角何時才會互識身分、是否會發展戀情,男女主角「貴在不正常」(家明語),觀眾有興趣了解他倆,自然會想追看;《逆向》的蘇麗珊吳肇軒這一對(以通俗的眼光看)理應比邵仲衡張雪芹的一對吸引,但前者的關係寫得斷斷續續,還不如後者豐富,就難以吸引觀眾了。再說,《逆向》那家有如烏合之眾的涉事公司命運如何,又有誰會關心呢?

◆我其實是完全不明白電影常藉阿植打破「第四道牆」的手法,邊敘事邊評論,甚至不時嘲笑其他插科打諢的角色的目的,這不單莫名其妙、技巧甚拙,也打斷了敘事節奏,影響了全片的氛圍。是希望令影片看來跳脫、青春些?用以取代小說大量的內心獨白?無論如何,都不算是妙著。真的,影片太在意觀眾是否「明白」了。我自己覺得拍得好看的,反而是泰臣在醫院外與邵仲衡對話的一段、邵仲衡與蔣祖曼深夜在勵德邨附近查案的氣氛,還有好幾場主要角色們在中環高樓陽台的對話等等,這幾幕在情節上並無特別,演員的表現也不見特別精彩,然而沒有胡亂搞怪的手法,節奏相對慢了下來,能見到角色們在搜集、組織、推論線索(即使未必係關鍵),有查案的味道,又或可見到角色真誠剖白(而不是吳肇軒蘇麗珊時時刻刻擠出來的古惑和自信),加上這幾場戲的地理背景用得也好,就相對較有「戲味」。認識黃浩然的朋友都感受到他的鬼馬、直率、好動,其實我認為他擅長的是拍文戲,他對人情世故的理解,以「日常對話」拍出來更好。

◆說到電影場景,這也是導演的拿手強項,也是關懷所在。上次《點對點》用得可愛又巧妙,既是故事的關鍵,為不同角色牽線的遊戲,也是導演與觀眾之間默契微笑的密碼,但這次用得頗為生硬,像那塊山長水遠去買的格仔餅,邵仲衡(導演)買得開心,張雪芹(觀眾)不一定領情,吳肇軒(評論人)突然被塞在手裡,吃著更覺得不對味。例如威靈頓街新近高級住所與百年老店永和號的對照,在畫面上看著有趣,喜歡香港歷史的觀眾更是看出興致,於故事本身卻無非此不可的扣連關係,即使可作為電影「世代矛盾/交替/對立」主題的象徵,也是隔得太遠,需要的導讀和延伸遠超於這推理故事本身的負載的量。《逆向》小說無疑也略有涉及世代的問題,畢竟不是最重要處,電影欲以本格派故事拍出社會派推理小說的信息量,野心實在太大,也容易流於口號。

◆家明〈《逆向誘拐》寄望下一場革命〉是好文,卻少見有朋友談及,在此不妨多引用︰「看黃浩然的《逆向誘拐》納悶,他是不是選錯題材了?……『Show, don't tell.』電影敘事有別於小說及廣播劇,貴在呈現而非告知,黃肯定知道此理。奈何《逆向》的信息量太大,沒辦法之下只能靠講。……《逆向》終究沒辦法拍到角色各懷鬼胎,以及他們跟查案者不停鬥法。就是說,它沒法呈現出推理題材應有的懸念。……《逆向》呈現的『網民』、『坊眾』,說實的也叫人不明所以。它本來是個科技革命寓言,說 activists 透過軟體解放不公義世界,令社會真正上下流動。諷刺是,戲裏的大眾倒像民智未開,喜歡一窩蜂的打卡盲動(快閃搭小輪抗議碼頭搬遷,算『和理非非』?),有時利己為先。……科技革命、大數據的集體行動,背裏是什麼理念?對大眾到底信不信任?……一句到尾,黃浩然似乎想藉《逆向誘拐》談世代之爭,回溯雨傘革命。……《逆向》好心希望,世上若有像戲裏的 CHOK 程式,網民不再做鍵盤戰士,在實體世界把理想付諸實行;因有程式的大數據支持,令行動方案(無論留守、退場、圍攻、談判)更有認受性。如此,未來的社會運動將不會再是一盤散沙,同一陣營不再互相傾軋,四分五裂了。 現實的更大可能性是,世界上若真有一個所向無敵的大數據程式。它肯定不是幾個有心人,多賣一百包鑽石就可以發展及維繫的。程式要劃時代,在它解放『舊社會』前,恐怕已成科技巨人的囊中物。而且網絡講求多元,另一發展下去的結果是,在雲集千萬人意見後,它蛻變成另一個『大台』,被後來者唾棄。回到《逆向誘拐》。我看了兩遍,再讀評論,感到有點茫然。當然明白,影片最終剪成上映,累積口碑,維持映期,一切得來不易。冷靜思量一下,無緣躋身大陸市場的『本土電影』,說香港故事,我們都想它長拍長有。但在推銷『本土』與『誠意』以外,委實也希望它好看、耐看;而不是隨便的趕一下時髦,叫幾句口號。」

◆是的,我認為《逆向》是場失敗的試驗,但這部戲確實不值得被如此冷待,票房令人可惜。如果拋甩這是改編「推理解謎」小說的前設與執著,觀眾既心如白紙,電影不妨可理解成「前傳」——這其實是個現代俠盜的故事,講石小儒利用 CHOK 的理念,利用阿植反抗富爸爸的心理、利用公司同警察老屎忽的無能,成就她的雙重綁架計劃,這是另一種「劫富濟貧」,最後甚至拉攏阿植同組「傘後青年網絡俠盜聯盟」,連唐輔都有所反思有機會加入。這是原著完全沒有的設定。若然如此,宣傳的角度或可仍然是推理,但重點就非「誰知綁匪身份,誰主世代之爭」,而係「藉綁案鬆綁人心,以解謎解放抗爭」。當然,像家明所說,「從小說到電影,《逆向》更核心問題,是兩者皆用『超人』去解決所有懸念」,小儒這角色太厲害了,有影迷打趣笑道,其實小儒何必搞那麼多誘拐計劃?以她的美色將阿植誘成觀音兵,再要他從富爸爸(曾江)處「課金」,就有本錢發展更大規模的改變世界計劃了。哈哈哈,好像也有幾分道理。

*以下談談小說與電影的異同,全以個人口味作標準,非常主觀,不必深究。

◆關於石小儒。原著寫「她應該只有二十五、六歲,還有點嬰兒肥的圓臉看起來仍像個大學生。……聽不出石小儒的英文有任何口音」(第 17 頁),蘇麗珊的相貌外型無疑是適合的,但她似乎未能充分表現出小儒「雖然頭銜是分析員,可是她在現在這個團隊中是最低級的。看她在會議室裡有一半的時間都像是個跑腿」(第 50 頁)、「石小儒也是大學一級榮譽畢業」(第 68 頁)、「每次出現都是漂漂亮亮的,找不到一點破綻」(第 145 頁)的表裡差異。事實上,蘇麗珊似乎還未做到角色應有的精靈古惑、運籌帷幄,同時又胸懷大志想改變世界的雄心。不過當今香港還有哪個年輕女演員可勝任這角色?

◆關於阿植。小說寫他與人「缺乏互動……這又挺像蟄伏在一旁,伺機會出擊的人的舉動。」(第 68 頁)、「(唐輔)心底裡他仍沒有完全排除植嶝仁的懷疑。……雖然他表面上看起來甚麼也無所謂,但是這個人還是有點深藏不露的氣質,並不是一般只會打電玩的小子。正如他所說,生在有錢大家族中,他懂的手段可能比局長老大還要高明」(第 155 頁)。吳肇軒是有這份氣質的,但電影未能盡用。

◆關於電影裡的 Donald。小說寫他「個子已經不高的他已經開始有點中年發福,而且這個人有點神經質,眼神不大有自信。也只因為他比小儒高級,所以就整天都在使喚她做這做那。」(第 50 頁)、「這個女人,只是運氣比自己好罷了。朗奴經常這樣對自己說,他一直很不爽,一直不想輸給艾蓮」(第 74 頁),楊秉基的外型無疑接近,但他演得太浮誇,甚至俗氣得令人討厭。要記得,「看來這個昆恩特斯團隊真是臥虎藏龍」(第 68 頁),電影版卻似乎盡是插科打諢之輩啊。

◆關於牧野。「牧野這一代很不巧,入行的時候正是經濟不景氣的時候——金融海嘯、歐債危機等一浪接一浪,整個併購市場似是一池死水」(第 41 頁)、「原來也有會計師執照的牧野當年在會計師考試是全省第三名」(第 68 頁)。電影如果要談世代之爭,金融海嘯時候的精英的處境,其實是不能不發掘的。

◆小說裡「世代差別」只在小節中反映。例如「唐輔不懂金融,他只是在電影中看過投資銀行家怎樣不分晝夜的在工作。……唐輔一時語塞,他其實也不大明白詳細情形是甚麼」(第 59 頁),所以他幾乎每事問,要靠其他人「指導」;阿植懂得的未必很多,但這一代精於自學——「因為不知道按揭證券是甚麼,所以植嶝仁唯有再點入網上百科有關按揭證券的解說。基本上按揭證券就是機構向銀行買入一籃子的貸款,然後組成一個投資組合,再發行這個投資組合的單位在市場上流通,也就是按揭證券」(第 86 頁),他按一按電腦,就一切了然於胸了。

◆小說有不少關於金融業術語的解說,電影輕輕放下,不熟這方面的觀眾也許會看得一頭霧水。「『是要資金,但不一定是以借貸的方式。』牧野啜了口汽水。『融資可以是出售股權或資產,甚至是出售整個部門。當然也可以是簡單的向金融機構借款,可是單說借貸也有很多種,可以是發行有抵押或是無抵押的債券,可以是附帶股權、高利息但是在他日以股權支付的夾層債務。』」(第 60 頁),像這樣的術語解釋(甚至用圖表說明),在小說可謂隨處可見。

◆抄錄幾段小說關於科技、網絡、新一代、未來的看法︰

「『上個世紀的科網熱潮,讓人們迷信在車房或地庫幾個朋友在電腦鍵盤上敲敲打打 就可以賺大錢。之後的科網爆破,證明了單是網站是不可行的。可是人的記憶有限,那時候的小孩子,對科網爆破根本沒有設身的記憶。當他們長大了,又迷信虛擬社交,加上科技的成熟,所以那些社交、團購、分享網站就像傳染病一樣散播著。可是這個熱潮可以撐多久?低收費甚至是免費的用家帳戶,如何支撐那麼大的一間公司?即使硬碟空間再便宜,還是要錢的。』『不是說這些公司售賣用戶的資料嗎?』『這個賺錢模式可說是 CHOK 的雛型。而 CHOK 的理念,則是更大型的動員。』卡羅斯常常強調著動員道個詞,可見這就是 CHOK 的核心。『互聯網這個虛擬世界,在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一世紀初高速發展,可是對人類來說,它最大的影響,是造就了一代人——一代懂得在虛擬世界中生活和溝通的人。他們的特性,就是很容易動員,而且當中的力量難以估計。』」(第 98-99 頁)

「『那是一個很實事求是的虛擬世界計劃。』唐輔把自己對 CHOK 的見解說出,他知道,像達素這種一級科研人員,如能得到他的認同說不定對套取情報有很大幫助。『不搞甚麼體感性的虛擬實境,而是精神上的。一大票用家,利用手機網絡,付出各自的貢獻,從中獲得 K Point,然後再在現實生活用 K Point,整個循環越滾越大,在手機屏幕這小小的平面空間,卻連接到用家不能或缺的生活,真正把虛擬的空間和用家的現實生活結合。』這時達素頓了一頓。『不過有一樣東西昆恩特斯那邊一定沒有說的。……CHOK 這個計劃,就如你所說,聽起來是很吸引人的計劃。可是,這個「社區」, 其實是一座核電廠。』『結果可能是一個災難。』唐輔說著。達素點點頭。『開發 CHOK 時,統領的都是年長一輩的工程師,因為他們在經驗方面更能處理系統所需的技術問題。可是我們盡量在團隊中加入年輕的成員,因為畢竟這個系統是以年輕人為對象。可是……這樣說好像把自己說得很老。』達素搔搔頭。『可是那些年輕人……有時真的很難駕馭。』『工作態度的問題嗎?』想起保羅,唐輔也有點感同身受。『不要誤會,我絕無貶低他們的意思,怎樣說呢……應該說是大家的觀點太不同了。他們可能只是比我小十多歲,可是網路就是他們的兒時玩伴,他們一天接收的資訊,可能就是從前我們一個星期的量,他們一小時可以找到學到的東西,可能從前要一整天才完成。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在他們的字典裡,「耐性」這個字是不存在的。年輕一輩當遇到需時的步驟時,他們很少會願意老老實實的完成所需的每一個步驟,而是想一個不需那麼多時間,但達到差不多效果的方法。但問題是,耐性是高質素完成品不可缺少的東西,這個定律,我不認為在可見的將來會消失。』」(第 176-177 頁)

「『牧野啊,那個日裔的。就是典型我剛才說的那類年輕人,很聰明,就是沒耐性,有時犯上一些小錯,但也很大膽,我約過他喝了幾次咖啡,了解一下年輕人的想法,他有時候的想法或是敢做的事也把我嚇了一跳。……他問我將來 CHOK 會不會有紅燈區,又說學生有沒有法可以利用 CHOK 來作弊。最有趣的,是他聽到第一階段測試有五千個用家時,他說如果能在每個用家身上集資十元,那他便可以買到很漂亮的戒指向女友求婚了。這所有的事,都是在幾分鐘內說的,他的腦袋就是可以從成人玩意到學生生活再飛到成家立室。這些點子你聽起來好像很荒誕,但那也是 CHOK 的精神所在。』」(第 179 頁)

◆原著故事在設定在加拿大,以牧野開首,以牧野結束,破了案便完結了(關於小儒的結局,在此不透露),完全沒有小儒再遇阿植,在日落美景邀他入盟等情節。那全是電影編導的美好想像。事實上,原著並無多少嬉鬧的氣氛,反而在完案後,「唐輔看著窗外,終於下雪了,停車場都蓋了一層白,在燈光照射下,新雪總是會閃閃發亮。」(第 224 頁),頗有一種沉靜、無奈的味道。我覺得電影版完全是可以走嚴肅硬派路線的。

◆最後利申︰欣賞導演的勇氣和誠意。自己也在這電影做過一日群眾演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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