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叄
安叄

寫中短篇小說, 踩單車闖紅燈。 非申訴信箱:[email protected] /

除濕機

這是創作的第一部短篇,除此之外,還有兩篇。我把這稱為三部曲,就像是魔戒三部曲、無間道三部曲,猜火車三部曲的那種三部曲。猜火車沒有三部曲,哈比人三部曲倒是有。

五坪的侷促空間,套房內附設一間獨立浴室,沒有通風口的獨立浴室,壁癌肆無忌憚地爬滿整片牆的浴室。除此之外,還有一台上個月房東在他確定續約時所轉送的除濕機,而這台除濕器是她所留下唯一類似遺物般的物品。他望著斜對面敞開而空蕩蕩的房間,所有屬於她的傢俱早已清空,而她的氣息就像最後一位從月台離開的乘客。只是離開後的她,搭上了哪台列車,去了什麼地方,並沒有人知道。

梅雨季像守時的候鳥,在每年的四月下旬光臨這片盆地。偶爾濕冷的天氣,或是連綿好幾天不停歇的雨,兢兢業業的太陽隨時躲在厚重的雲層後方伺機而動。何時才能沐浴在陽光之下,喜怒不形於色的天氣,他始終說不準。偶爾他爬上堤防,一個人靜靜地觀察溪流的走向。即便是鄰近颱風時期,他仍不放過爬上堤防觀察的機會。一連好幾天的雨不停地往景美溪倒,粗暴地越過堤防侵門踏戶,這也是他在接近二十幾的人生中首次理解到:當狂躁的颱風挾帶大量的雨俯衝而來時,周圍的景象是何等的隨之驟變改觀。一片狼藉的殘葉斷枝無辜似的成堆成堆倒臥在公園步道,歪一邊的籃框、吹飛的快樂旅社招牌。

但清晨的伯,只是頂著一根枴杖,若無其事般的模樣,從他的臉上讀不出任何情緒變化。只是一個人默默在社區轉角拾掇一地的愁雲慘霧。他醉心於品嚐颱風後的日子,人們在心情上的迅速復原,合力將環境復原的勞動日常光景,悄無聲息地將生活撥回正軌。

他嚮往這樣的衝突與平衡,心情上。

住所就落在河堤旁,從快樂旅社拐一個彎的距離便能進入河濱公園。據說往前一直延伸,能抵達淡水?他從不知道,不感興趣。懊悔之感偶爾會襲上心頭,因為住在這片盆地,不得不花費更多預算添購除濕用品。原生於赤道附近的地方,從沒有濕氣與防潮等諸如此類的煩惱。以至於在他初來乍到時,有好多隨身家用品都因為缺乏適當的照護,而發霉丟掉了。

他一邊埋怨自己的粗心,一面一一撿起並識別這些別樣的體驗,對四季的感知也漸漸從原始的內在模組中解凍復甦。概括的描繪四季風情,也許是:短而模稜兩可的春天,長而一無是處的夏天,短暫卻美好的秋天,以及和她窩在棉被的冬天。年復一年,隨著季節的更迭,他從永遠處於夏季的循環中收穫了暫時的解放。餘下的日子,或快或慢,或重或鬆,他大部分的日子都在付諸行動。當然,偶爾也和她一起行動。

「嘿,同學,恭喜你畢業了喔。接下來的工作,多多加油吧。這除濕機......還行吧?」

「謝啦。但周先生要是能早一年送我除濕機會更好喔,的確省了不少啊。」

尖酸刻薄的說話方式,在上大二之後開始有意識地減少。畢竟始終沒有匹配的才能隨身,說話還是盡量克制點會比較實在,這是主要原因之一。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壞習慣,偶爾還是會不小心說出令雙方都感到尷尬的發言。

「同學,麥安捏啦,有事再line我,再見齁。」

「嘿,周叔叔,關於她的事,你有什麼更新嗎?」

「同學,不好意鼠辣,這個叔叔也不知道, 歹勢啦。」

匆匆將對話結束的房東,在離開前瞄了一眼除濕機。在霎那間,剛好被他捕獲,只是兩人對此再無言語交流。

一系列的困惑與不解就如禿鷹一般盤旋在他的世界上空,對眼前的狀況明顯缺乏應對經驗的他,仍摸不清猜不透。雨落在草地上的聲音,落在塑料棚板上的聲音,落在這裡,落在那裡的聲音。伴隨著二手除濕機,她留下的除濕機,吃力低鳴的運轉聲,喀嚓喀嚓不知疲倦地將濕潤的回憶,連同溢滿於室內的濕氣一點一滴抽乾。

一切的一切,鮮活而疏離,深刻卻令人坐立難安。真是太累了,他下定決心讓意識隨鷹暫 去,於是長長的睡意將他慢慢地包覆蠶食。

而雨並沒有稍停的跡象。

叩.叩叩叩...叩

厚重的木色房門這時傳來敲門聲,傻裡傻氣的敲門節奏,簡直和她的一模一樣。如果不是 她,還會是誰?抑或......她真的回來了嗎?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即便垂吊於夢的邊緣中,他仍有所意識與感應,卻依然只是喪氣般地躺在床上思考爬梳各種可能性。現實面而言,五坪的空間,並不需要耗費多少力氣與時間,僅僅只需爬起來,一個跨步,開門直接確認便可。

五坪的小套房,貧瘠但很方便口袋。

叩......叩叩......

「幹,又在和五姑娘幽會齁?怎麼這麼久才開門?」

「沒,和你媽,她在裡面,要進來?」

「幹您娘。」

「嗯,沒錯,幹您娘。」

站在門外輕佻的男子 – 森,在尚未落下完整的叩門聲前,隔著門嘟嚷了一陣。以至於他無法判斷,這叩門聲是否為自己的誤判。他別無選擇,開門迎接這位訪客是唯一的辦法。尖酸刻薄的語言,他深刻地認識到,這確實是壞習慣沒錯。至少對多數人而言,絕不能算正面、有持續良性發展可能,與意願的溝通方式。但在森的面前,似乎是可以暫且丟棄。一般世俗的禮儀,和他這個人相處,幾乎不總是派得上用場。一位在私立大學混了六年,連續兩年刻意延遲畢業的青年,標準配置當然是一塌糊塗的課業表現,以及一輛母親贊助的賓士 A200 輕奢華轎車。這樣的資產階級在地青年,是他的室友,就住在這層三房老舊公寓的寬敞主臥房,附設的浴室內還有一台大浴缸。

「所以......她去了哪,警局那邊就算調了監視器也沒有半點有用的消息對嗎?」

「對,剛問了房東,他似乎也不知道。」

「哈......真假? 不過,最後的身影,是從我們家樓下的監視器所拍到,對吧?」

「對,你都知道了,幹嘛還問我?你有事嗎?」

「哈......彼此再三確定細節與交換訊息,這對釐清她的去向不是也挺有幫助的嗎?」

「誒,你這麼說肯定沒錯,但事發也已經快三個月了。如果有什麼「挺有幫助的」消息,最 先得知的,難道不會是她的母親?直接問她母親不是更快嗎?」

「你說得也是喔。哈......先不說這個,一起吃個宵夜?真是餓死了啊!而且好久沒一起坐下來吃飯了吧?除此之外,我有一些事想和你說。」

面對著門外僅穿著一條四角褲的他,為了逃避兵役而選擇技術性延畢兩年的他,獨享一間主臥房,平常也不怎麼需要打工,開著一台賓士A class到處閒晃的他。這個男人,為啥不搬到附近更優質的單位,完全有能力承租一整間吧?當然,據他本人的說法,是個無法直面孤單的人。一個人住一整間單位,這深深的孤獨感,他有所保留,且暫時還沒有向孤獨盡頭探索的慾望與需要。

濕冷的四月下旬週二晚上,帶有一絲絲寒意的風偶爾從半闔的大門送進來,像是提醒他別忘了還有一些更重要的細節還沒有搞清楚。

「喂,真沒必要去那麼遠吧?」

「景美到基隆有很遠嗎?」

「挺遠的啊。」

「哈......但開車的是我啊。你負責幫我處理一下音樂的部分,不如試試看lo-hi 還是pi-hi ? 最近認識一位妹子,在她家聽到的,感覺很不錯喔。」

「幹,這是什麼鬼東⻄?」

「就是那種 YOUTUBE 的歌單,一連播放好幾個小時,搭配一張不怎麼動的動畫啊。」

「有貓和咖啡的那種?」

「對。」

「那是lo-fi 吧。」

「對,無所謂啦,沒興趣想瞭解太多。這些音樂反正也不是什麼很厲害,高超演藝水準又能夠抵禦時間,雋永流傳好幾個世代的音樂不是嗎?何必為了它花時間一一剝開,專研理解?幹,我只是突然想要聽而已,而且......這種音樂可比得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聽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音樂?」

「倒是沒有,只是舉例,別挑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好像只寫小說?」

「幹。」

「你繼續吧,不好意思,但我直覺你應該是想說才可夫斯基。」

「嗯嗯......你是對的。我可以繼續了嗎?不管是才可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剛拿到總冠軍的諾威斯基。有了網路以及音樂串流平台,我們對這些音樂的攝取和認識幾乎是唾手可得吧?連我們的喜好也被大數據仔細研究過了。否則,我們怎麼能夠這麼輕易,且快速地掌握這類音樂的全貌呢?假若我真對這樣的曲風感興趣,肯定不用花太久時間,什麼個人史上十大最愛專輯啦,要一一列舉肯定不難吧?如果真有這方面的需求,我甚至可以像一位愛炫耀品味的文藝青年,當然紈絝子弟也有可能,貼在個人社交平台的塗鴉牆上, 寫些若有似無的短文,有意無意地宣傳自己的速食品味吧?

我們留下的數位足跡,可比我們更為誠實可靠哦。而且,我個人倒是相 當歡迎這種改變。讓所謂的人工智能替我進行內容的篩選。適合的 推播,不適合的捨去丟掉。即便是廣告,我也覺得挺方便,總不能推薦我女性情趣內衣的廣告不是嗎?我只有下面那一大包啊,再說,這種低效的方式,有礙社會的發展喔。」

他時常被森這種作風與私人的觀點所深深吸引。倒也不是他樂觀、冷靜、熱情,善於分析等之類符合普世價值具有職場適性的優點。他的自信、侃侃而談與毫不掩飾的態度,可能是他這個人所欠缺的,同時也是有所嫉妒的吧。

「嘿,但你還是少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喔......如果沒有......沒有你老媽經濟上的支持,想必要達到這種程度,還是非常困難的吧?倒不如說,只是你......投胎投得好?」他不放任這些竄出的暗黑想法,當作是森虧欠他一般,卻吞吞吐吐,以缺乏自信的口吻說道。

「你說得可能不錯,但關我屁事喔?這可不是我選的啊。我只是承接和順應而已,浪費資源的傢伙才是王八蛋吧。」

他顯然不在乎,只是意興闌珊地注視著前方,一面回話的時候,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則伸到側邊的置物箱,在挖什麼東⻄。

或許森真有虧欠他,而他目前還不得而知。

從YOUTUBE搜索出部分適合播放的LO-FI歌單(有貓與咖啡)。連結藍芽後,慵懶低飽和夾雜著若即若離的環境聲,隨著興起的爵士樂與刻意不落在鼓點的嘻哈節奏緩緩在車廂內發酵漫延。伴隨著節拍,森自顧自地點頭,一副相當享受的模樣。超車時也不打方向燈, 像是隨性地配合著,油門一催,後方的車被拋得遠遠。

「哈哈,很丘齁?」

「很 Chill 才對吧?該不會又是那位妹子教的?」

「哈......兄弟,你很會喔,艘斗!」

「So dope ?」

「Yes sir.」

他發出一聲輕蔑,嗤之以鼻似的笑。這開車的男人身上帶有一種極其自然的開朗氛圍,並不是紈絝子弟那類型的玩世不恭,也不是刻意隱藏身分,或是在某方面追求低調且不放過展現品味的富家子弟。在一些攸關個人觀念上的事件,他總是小心審慎,絕不輕忽。而不管什麼時候,他總是默默地將森所展現的這些特質,或多或少地保留下來。

「嘿,你不覺得這種進步,似乎少了點探索的意味嗎?所謂探索,就是我們在尋找A的過程中卻意外地發現B,並且能夠持續珍惜地小心呵護。比如......無意間走進一家唱片行,被 Nirvana 的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所吸引,從此和 二十七俱樂部搭上,並幻想二 十七歲的到來,像這樣的偶遇不也挺浪漫嗎?」

「像這樣的體驗,難道在串流音樂平台中的你或我就不能擁有嗎?嘿,無意間走進唱片行,被 Kurt Cobain 所吸引,除了需要點經濟能力買下黑膠唱片外,還需要最重要的黑膠唱片播放機喔。能滿足以上兩者基礎條件的,雖然不願意這麼說......但,在這輛車上,只有我喔。你的五坪小套房,就放不下吧?所以,何必在意?」

「您的誠實總讓我無法辯駁,而這可能也是我羨慕你的部分吧。」

「哈......我知道啊,怎麼可能會沒有感覺呢。或許每個人的目光,總是會放在除了自身以 外的其他人事物上,這似乎是無法避免的,自我完善的,重要步驟之一?如何完整地擁有自我,或許我們總免不了在他人身上尋找片段解答的過程。就像我,也有非常羨慕你的時候。我比你高,搞不好老二還比你長。開著賓士 A200 的我,騎著 50cc 電單車的你,下課後就忙著飛奔到不知什麼地方打工,而我泡在什麼地方丘。所以,為什麼我還會羨慕你? 當然,我有我這個人的煩惱,雖然完全不必擔心經濟上的問題,但造物主還是明確地為我佈置了除此之外的困難任務,而我很可能會無法如期完成那任務。」

「比如,愛滋病嗎?」

「對,和你媽。」

他倆面面相覷,本以為話題會就此打住,這是一貫的默契與節奏,所有的垃圾話題均點到為止。但森卻忽然搖下車窗,從置物櫃拿出早已預備好的電子煙,逕自吞雲吐霧起來。

「以故事來說,這植入未免老套了些?算了,如果要我誠實地解答,羨慕你的原因為何,這是我目前所辦不到的。至於你如何羨慕我的原因,我想我倒相當清楚,但話題必須從這開始切換。畢竟,你還有更重要的疑問還沒有從我這裡得到解答不是嗎?」森再次肆意地切換車道,像切換話題那般動機明確。

I fall in love too easily... I fall in love too fast...

森所言不虛,套房內的廉價喇叭組合確實無法與於這台德國轎車內的附設音響系統相比,也許彼此現實上的差距正是如此。

他細細聽著採樣 Chet Baker 的音樂,柔美慵懶又似女人的聲線,帶有一抹淺藍色的印象。隨著富有方向性的節奏律動而緩緩推進。沉浸在這美妙音樂的同時,他一邊在腦海中翻箱倒櫃,到底更重要的問題究竟是什麼?賓士 A200 不出聲地穿行在無人的沿海公路,一去不返地將前方的漆黑一片點亮。前方並沒有車,後方也沒有人在追趕他們。也許什麼都沒有,也許多的是時間。

從驚醒的那刻起,已經不算靈光的腦袋,似乎變得更鈍了。紅綠燈前,森將車窗闔上,遞上電子煙,一派輕鬆地盯著他看。

「我不怎麼吸菸喔。」

「我知道啊,但這又不算煙。」

「電子煙也算煙吧?」

「這是電子煙沒錯,但我有加料,這麼直接挑明告訴你,會怕?」

「這麼突然?」

「哈......沒有比這更適合的時候了。我記得上回你提起這個,所以這是我今天特別為你準備的。當作是臨別的禮物也不錯喔?」

「少囉嗦。」

趁著夜幕低垂,以及雨後稀薄月光的掩護之下,賓士 A200 以 120 公里的時速滑進了一條長長的隧道,懸掛在頭頂的路燈一明一滅地將車內的兩人重重地點燃,輕輕地放下。初次體驗這玩意兒,而且森說有加料,但到底加了啥,他既沒有一絲擔心與害怕,只是怯生生地品嚐。如此反覆幾次,在一呼一吸之間,森只是靜靜地在一旁專心開車,偶爾才將視線短短地撥到他身上。森先前曾提及的暗示,言猶在耳,如太平洋一般的浪不斷地拍打沖刷著他,還沒爬起身,更新更雄壯的浪卻已迎面撲來。

「哈......你眼睛很紅喔。」

「少囉嗦。」

雖然共處一個屋簷下,但他和森並非意義上的室友關係。以及,室友關係再疊加上好友關 係,至少並非以上兩者或兩者之一。就算共處一個屋簷下,彼此亦鮮少會在家中照面,當然在外頭或校園碰面的機會更少。他只知道這個男人時常穿著 NBHD 的名貴牛仔褲和 VISVIM CHRISTO 的拖鞋 ,而且總是熱心地將手上的名貴服飾讓給他(當然是以穿過的居多)。

森在學校誰都不鳥,必要的時候,他才說必要的話。在新聞系混了六年,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他從不提出主張或對誰高談闊論。尤其關於政治方面的感想,他一面巧妙地躲開這些麻煩,一面獨自潛到湖底思考琢磨著各種事。據他自己說:政治就像是過度娛樂化之後的 WWF 摔角,看似充滿張力與肌肉撕裂,但骨子裡就是一場秀,而且都是由一群拙劣的演員出演。可笑的是,看穿或不願意看穿的觀眾,仍然緊握著拳頭大喊大叫隨之起舞。就像 John Cena 的招牌動作,不停地張開手在眼前搖晃,也許他正悄悄地揭示了什麼吧?

YOU CAN’T SEE ME?

每一次的邀約,幾乎都是由他而起。而他,通常只有 say yes or no 的選項(Yes 的次數壓倒性的多)。一開始他也想不通這個男人,也曾懷疑過這個男人是不是以更高的視角在俯視自己?把自己當成了消遣對象嗎?有圖謀不軌?

但圖什麼呢......那台二手除濕機?他越想越感到頭疼目眩,眼皮越陷越沉,聽力卻異常敏銳。稍微一點動靜,都能引起他的注意。車是什麼時候穿過隧道的?不知不覺間,賓士 A200 已經停在了夜市的門口。

望著人頭攢動,霓虹燈閃爍不停的夜市,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除濕機、周先生、森的 叩門聲、三個月前的她的消失。將各種組合重新排列,他仍不放棄嘗試按圖索驥,尋找被 忽略的線索。

但最重要的疑惑,必須由森來解答的疑惑,此刻的他終於想起了什麼。

「嘿,兄弟,老實說,此刻的體驗我希望你能夠百分百全身心地投入。這畢竟是屬於我和 你的夜晚,也許是最後的夜晚。既然是我們第一次的 Hotbox,同時也是最後一次 Hotbox。」

「哈?你說什麼?而且,什麼是 Hotbox?難得你發音這麼美式啊?」

「幹!HOTBOX 喔......」

「算了,森,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去他媽的 HOTBOX。」

「嘿,兄弟,老實說......你想問我的......是這個吧?」

叩.叩叩叩.叩叩.叩

時間仿佛靜止凝滯一般,慢慢地吞噬仍坐在副駕座上的他。此刻的飄忽遊蕩與森的泰然自 若,一副資深飛行員的模樣,堆砌成非常懸殊的對比。而取樣至傳奇小號手的 LO-FI 音樂還在車內彌漫蕩漾。

「你......是怎麼知道這個?這是她教我的。」

「你說的是類似暗號這回事沒錯吧?」

「對,隨便你怎麼說。」

「好啦,言歸正傳,這也是她教我的。」

「為什麼?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那她現在去了哪?」

「嘿,兄弟。很遺憾,你不能連珠砲式地對我審問。一來,我記不住那麼多待回答的問題;二來,你我都知道,我可不是什麼犯人,就算對象是你,我沒有義務和責任一一回答喔。要是我想說謊,或......有所保留,也不是不可以。

你此刻關心的問題,我看倒像是......我有沒有睡過她?以及我和你過往的相處,是不是附加在這層關係上的一種計謀呢?我和她確實比你想像中的還更要好,至於有多要好,抱歉我無法為你詳細說明。反正,這是她告訴我的,關於你和她之間的事,我也全都知道。由衷的建議,從今天開始,你必須徹底將她遺忘。而且,大學畢後,最好還是別繼續留在這瞎折騰了,如果沒什麼搞頭,還不如趕緊回國發展?不是還有家人在等著嗎?總還有誰在期盼你回國吧,大展身手之類的喔。」

「從這邊開始我已經有點分不清了。你是在整我吧?所有的一切,對你而言,難道只是為了好玩?」

「我並不是在整你,也沒說這很好玩。像我稍早時和你說的,某方面的我,非常羨慕某方面的你。而且,我由始至終都把你當成我個人大學生活最要好的朋友兼室友。縱然我們彼此相處的時間不算長。至於她的事,我很抱歉,實在無法透露太多,也很遺憾我和她的親暱,對你造成了直接的影響。」

「她還活著嗎?」

「5050。」

「5050?」

「5050 就是 Fifty – Fifty,不好說嘛。 嘿,不論她是死是活,你都需要好好想想。不論什麼狀況,對你而言,她已經永遠離開你了,隨著你的昨天而離去的人。未來的哪天,可能還活著的她是否想見活著的你,或,還活著的你,是否想見早化灰的她。諸如此類的假設,我無法代她回答或代你發出疑問。我和她的交流,可能不比你來得多,但也絕不至於表明,我掌握了比你更多關於她的資訊。」

「你概念中所謂的好朋友還滿特別的喔。」

「調侃的話就不必再說了。走吧,是時候啟程了,我們找點吃的,怎樣?」

穿梭在熙來攘往的夜市,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因為氣憤過度,不只步伐顯得踉踉蹌蹌,連聽覺也有點忽大忽小之感。還是......那加了料的電子煙?是副作用吧?他對此一無所知,也無力深究,只知道肚子餓得要命。森一眼看出他的困惑,便搭著他的肩,像越過險象環生而危機四伏的叢林沼澤般。他們適時地閃過擁擠的人群,尋找貢品,好以獻祭蹲點在胃底深處的五臟廟。

對美食的不同喜好則注定永遠將他們分開。

森在他的前方尋找羹麵,而他則在後方排隊等待熱狗堡。當他帶著食物走到羹麵攤前,卻不見森的蹤影。此時的他,仍未有多慮,也許在前方買了些什麼吧。他緩緩地往夜市盡頭推進,掛在兩側標誌性的燈籠裝飾將他的視線攆走,一整排的燈籠,掛在攤位上方。他看不清上面究竟寫了什麼,但這些燈籠像是延伸到了世界盡頭那般綿長,默默地牽引著他。

越走腳步便越顯拖沓,漸漸疏遠此起彼落的喧囂聲,雖發散著溫暖明亮的橘光燈籠,卻隱隱地散發著猶如異國情調南瓜燈般的不安印象。五臟廟在肚皮後面塌陷,一張張生硬的臉從他面前消逝,卻始終覓不見一張他所熟知的面孔。

他一個人默默地走回停車場,賓士 A200 也不在那。他望著眼前這幅景象,除濕機喀嚓喀嚓低鳴的運轉聲,從耳際越過,錯愕莫名的他,呆呆地站在空蕩蕩的停車格前。直到像法國麵包一樣長的汽笛聲將他拉回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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