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々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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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大魔王教授

最近夢到k教授又發郵件問我電視劇里的台詞是什麼意思,以至於醒來後傻笑,於是知道我該詳細寫一寫這位特別的老師了。   


那是k教授退休之前,我碩士第二年的某天,在圖書館打工的我偶遇來裁書的教授。

語氣沉穩的他以少有的嚴肅的口吻問我:你定了研究題目了嗎?
我有點慌,強裝鎮定地搖搖頭說還沒有。
「那你說說你這兩年都學了些什麼?」簡短有力,直擊心臟。
這是我的致命傷,我知道蜻蜓點水的毛病一定會受到老師的嚴正批評,只是沒想到在這麼開放的公共場合這麼直截了當的一擊。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了些有的沒的。
他停下手中的活兒,更進一步。 「說不出來那就意味著什麼東西都沒下功夫去查咯?」 
他見我不答,便重新開始裁書,並換了個問題。 「那你喜歡什麼?」 
 .......我陷入沉默 
「這個問題不用想就應該能回答出來的,這是你自己的本性,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憑本能就能知道。」他這麼說著,手上卻沒停下來。
「我得思考下才能回答。」 
「不要試圖分析自己,分析自己的人最後都成了ノイローゼ。」
「啊,什麼?」夾雜著機器的轟隆聲,我沒能抓住這個單詞。
「神經病。」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用標準的中文重新說了出來。
 .......
縱使我聽懂了這個單詞,可仍然回答不出來任何話。
「語言學和文學你更喜歡哪邊?」他又不緊不慢地換了個問題。 
「我覺得自己可能更喜歡文學。」 
「那是什麼文學?中國文學還是日本文學?」
「這兩者我都無法割捨,無法選擇。」 
「那可由不得你,就像你喜歡兩個女生,但是只能娶一位為妻。」 

那時的我正好看過一篇精彩短文,借用文中的表達:心中猶如不小心中了獵人機關的鳥兒般充滿了不服但更有動搖與恐懼。 
「不要強加你們那一套舊觀念在我身上。」這句幾乎上到喉管的話硬是被我押回肚中。 
「日本文學吧。」我只想儘快結束這段對話,邊看著他以嫻熟的動作把中華書局的三國志擺上機器,邊隨便選了一個。 
「日本文學的哪一段?」 
「平安文學吧。」 
「喜歡平安文學的哪些?」 
「比如源氏物語之類的。」 
「喜歡源氏物語的哪裡?」 
........ 
k教授一直問得氣定神閑,我又被哽住,張開口卻說不能作答。支吾了半天,只有裁斷機的聲音轟轟隆隆地打破沉默不斷碾壓我的神經。 
「大概是裡面描寫的生活跟整個故事氛圍讓我著迷吧。」 
「什麼樣的氛圍?」 
「......我說不出來。」 


他畢竟沒有再難為我,手上的動作也接近尾聲。「那種故事寫的無非就是他個人的風流史,有什麼有趣的。自然是裡面用的表達跟辭彙有意思。」 

他的話一直都是他平時的那種有些拖長,猶如市井大叔般的大阪腔。然而不知為何聽到這句,我才覺得周身的威壓沒了。
我稍稍鬆了口氣,內心竟覺得有些好笑。「果然不愧是大魔王。」我也只敢在自己的腦迴路中偷偷竊笑下。
就在走神的這麼一會兒,他已經整理好了裁斷的書籍,準備帶走了。 
「這些都是好書,但是為了做成PDF也只能裁斷了,可惜。」仍然是輕描淡寫。 
我又瞥了一眼袋中的三國志之類的史書,想告訴他網上都有PDF。另一側是日本繪卷全集,縱使渴望得好似有手要從喉嚨中伸出來,但是我明白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認真考慮下。」

k教授提著滿滿一兜書,在這片土地上也只能算平均身高的他在沉沉的書兜的壓力下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我知道,我就是想通過畢業論文來檢驗下自己適不適合做研究。」 
「如果不適合呢?」他轉過身。 
「那就去找工作吧。」 
「什麼職位?這邊還是回家那邊?」他擺手示意我不用幫他。 
「我在考慮這邊大學裡的職員.....」 
「這邊的大學裡是不會要一個外國人的」,他打斷我,「家那邊呢?家裡人有什麼關係嗎?我知道你們那邊現在找工作全憑關係。」 
「沒有。」 
「像你這種學文學的人肯定是不適合去企業的。」這點我早已自知。 
他繼續道:「但是如果去做事務性工作,就完全脫不開身了。作為學者的生命也就完了。」 沒等我回答,他又補充道:「嘛,認真努力吧。」 
我答應一聲,目送他向圖書館大門走去,k教授不是會轉頭告辭的人,他抬起另一隻手,在空中隨意地揮一下示意再見,一如既往。


過了些時日,在學會上看到了這個又害怕卻又想接近的身影。
在會場前面簽到的k教授經過正在忙於會務的我的身邊。輕描淡寫地說道:「 今天的發表都不怎麼樣啊。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可以發表的內容?」 
我內心覺得十分好笑,能公然之下一針見血地如此講明的,估計只有他一人。
這麼想著,我低下頭來輕輕說:「 不敢不敢,沒有。」  

會議尾聲按照往常是會長的演講,今年輪換了新會長,雖然研究功績甚為雄厚,但可能本來就疏於與日本人打交道,我覺得在為人方面他並不能與k教授相提並論,對於將來研究教學前景的展望也頗令人玩味而不能首肯。不禁回想起去年k教授站在這個講台上的總結。 


他演講一向有自己的風格,首先是題目。  
在自己退職的演講會上,「遺言幾則」幾個大字甚至讓人懷疑是不是相聲。 
語速,永遠一成不變,遣詞造句下總能感受到一份悠然自得,又夾雜幾分幽默戲謔。所以當他四平八穩地講出,「這個學校將作為日本教育的最後一座要塞繼續與官方對峙下去,但是總有頂不住壓力的那一天,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也只有順應。」 這句話時,竟引得人隱隱鼻子有些發酸。歷史中文人總是那麼弱,發自心底的呼聲大多只會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如藤原定家般,在戰火紛飛的亂世中,獨自轉抄古籍,感嘆現世文法詞句的錯亂,竭力留至後世。


又想到k教授退休前的最後一學期的課,似乎也並沒有太認真地講學術問題。
他的課總是猶如天馬行空,跟著他的腦迴路,能從突厥石碑一直延伸到某國腐敗問題......
那次課上,估計本來是預備要講抄物的。先從抄物的介紹開始說起,一發便不可收拾。開頭就是平安時代的學習制度,自漢籍傳來至大學寮、音博士、五經博士。研究漢文的傳統家族,清原家、中原家......

「當時大家都對《文選》趨之若鶩,傳統的五經卻門可羅雀。可是你們看,《文選》雖然辭藻華麗,但是卻是表面上的風光,文章道的家族最後也都無可避免地中落了,堅持明經道的清原家卻能一直傳下來。這告訴我們做研究不能趨流行,要思考基礎問題,因為流行一直在變。就像幾十年前的aspect、tense之類的語法研究一樣,一陣看似轟轟烈烈的表演過後什麼都沒留下。當然,服裝是可以追流行的。」說完正好時間已到,便瀟洒而去。諸如此類。  


他雖然上課如此隨性,但對於學生卻還是相當上心的。
上課經常出其不意發白紙下來讓人默寫干支、月份的傳統讀法之類的古典基礎知識,收上去之後粗略瀏覽一遍便嘆息,這麼基礎的東西都不知道,怎麼做研究之類的鞭策話語,意在要求學生夯實基礎常識。天干地支之類的知識往往中國留學生比較在行,他也會感慨果然傳統知識還是中國人厲害云云。並且他也能夠大致記得每個學生的研究方向,這在K大來說真算難得。


偶爾在走廊上碰到了,也會豪爽地跟我招手問候,問我最近身體怎麼樣,這種時候便會覺得有幾分慚愧。大概是我不耐這邊苦夏的高熱,發了幾次皰疹,有次恰巧被他知道了的緣故。
彼時恰逢回國的朋友贈我一堆書,我拖著病體拎著書,推著車,在校門口碰到了k教授。他竟然主動幫我拎書,順便帶我去吃個了簡餐,讓我十分不好意思。
他問我為什麼戴著口罩,我說最近正好皰疹發了,怕人看到。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這個病沒法治啊,免疫力只要一低就會發,平時病毒躲在脊髓里。」我點點頭,他繼續:「只能平時自己多注意了。」我說我還經常過敏,他還勸我去醫院仔細做做血液檢查,確定過敏源。


系裡學生有時會私下開玩笑,猜測k教授到底會多少種語言,因為在他的課上用來作證的資料里,有古代突厥語、泰米爾語、蒙古語、維語等真正的冷門語言。更有傳聞蒙古語是他60歲以後才新學的。

還記得有一天晚上接近零點,突然收到了來自k教授的郵件,我以為是什麼緊急聯絡,打開一看,他說最近自己在優酷上經常看中國的電視劇,問我其中的一句台詞是什麼意思,讓我面對著屏幕不禁出聲笑了起來。
幾封來回之後,他感嘆:為什麼中國的電視劇都是一樣的套路,永遠繞不開的家庭倫理,但是這也是中國人的內在力量,日本人是絕對沒有的。


在退休前的最後時光,k教授埋頭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整理資料,搬家對於所有的文史哲類研究者都是禁忌辭彙,只不過也有逃避不了的時刻。
他將自己的大部分資料電子化,不要的紙質的資料堆積在走廊的牆角,每次見到都會更新,不少學生也會撿撿「破爛」,看看有沒有自己可用的。

前輩告訴我,有次在裡面發現了以前的論文集,k教授在每篇論文上都做了批註,有一篇寫著「這篇文章勉強及格」,另有一篇還寫著「這篇論文0分」。其誠實直爽,也是一般日本人難以望其項背的。


有次他突然走進研究室,拿著一本古希臘語詞典給我,說:「系裡就數你對外國興趣最濃,這本詞典是別人送我的,拿著也沒用,給你吧,說不定會有用。」我感激地接下饋贈,卻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會用到這部詞典。

大魔王是我私自給k教授起的綽號,現在想起來我還有些自鳴得意之感。超乎常人的頭腦以及異於常人的性格,這個綽號舍彼其誰?


前段時間,我在新出版的《廣辭苑》上看到了k教授的名字列在編纂委員的一員里,猜測醉心於研究的k教授也許在退休後更加繁忙了。不知道在夜裡他是否仍然會點上一支煙,看一集家庭倫理劇,磨練一番中文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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