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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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树下

区政府在勤俭路和禾兴路交叉的西北角,从前这儿是个城隍庙,县级建制时曾是镇政府所在地。院子不大,中间是石板路,两边是绿化地。院内有四棵高大挺拔的银杏树,何时种下的没人考证,只知道它早已耸立在那儿。

区政府刚进驻时,银杏树的四周还是一片绿地,女桢、黄杨、月季花簇拥在它的周围。由于区机关的扩张,原先的场地不能满足汽车、自行车的停放,绿化地就慢慢被蚕食。只有银杏树,依然屹立在那儿,给大院带来大片树阴。

撤地建市后,唐峰被分到区政府的事业单位,不到一年,就考取电大党政班,去脱产学习两年。八六年毕业,回来正好赶上劳动制度改革,参与了省实施细则的讨论与实施。

唐峰被任命为股长,负责失业保险股组建、区劳动保险管理所的筹建。到新的工作岗位,唐峰充满热情,觉得自己可以在工作中大显身手,参与制订了区劳动制度改革的一系列文件。而领导上也放手让唐峰去开拓工作。

八九年的清明节,天安门广场举行纪念活动,不久发展成学生运动。四月底已扩展到全国,报纸、电台每天都是这方面的消息,普天盖地。

唐峰的单位分给他一套54平米的房子,唐峰忙于装修房子。那天唐峰自己在油漆铁皮门,下午上班迟到了。一进办公室,股里同事就告诉他,区机关的几个年轻人来找,她们在组织区机关的干部游行,声援北京的学生运动。

唐峰见股里几个同事平时对时政也很激动,总是显得义愤填膺,就问:“她们没找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去参加?”股里同事没了声音。

过了个把小时,委办的小岚和其他部门的几个年轻人,又来办公室,鼓动参加声援游行。唐峰对游行完全没有想过,于是对小岚她们说:“游行怕是不行,虽说各级领导也没公开表示,但那么复杂的活动不可能组织起来。”

可小岚她们几个说:“我们也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在‘反腐败、反官倒’运动中不能没有表示。”

于是唐峰说:“表示可以,搞个签名,声援一下学生。”

没想到小岚她们这批年青人还真这么做了,起草了一份支持学生运动的声援信,下面是签名人。还叫唐峰一起到各机关办公室去征求签名。

说真的,唐峰自己也没想到她们真这么干了,本来还只是随便说说的,这主意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不去说不过去,也就一起去了。

几天之后,小岚她们又来叫唐峰,说是已组织好,以区团委为主,参加学院师生的游行队伍,让唐峰去团委集中。唐峰没多想,感觉这还是很爱国的行为,就一起去了团委。

在团委办公室,着实让唐峰感到热血沸腾,参与的人着实不少,走廊、办公桌上都铺满了横幅标语,人大的那个小伙子,那手字真叫漂亮,还在伏案挥笔。

三点左右,区里的队伍就出发了,到十字路口,连接到各学校师生的队伍后面,沿市内主要街道游行了一圈,沿路高呼口号,唐峰也参与领呼,这口号也不知谁写的,字迹有点草,看着吃力,唐峰居然呼错了一句,不过没人计较。

五月中旬的最后两天,北京戒严了,舆论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支持学生了。唐峰也受到所在单位领导警告:再出去游行就不用回单位了。六月初,天安门清场,报上将运动定性为暴乱。

这之后,上面开始了有组织的反腐败,高层两办发了文件,公款招待只准四菜一汤。政府部门一些参与经商的人被调查,有的被逮捕起诉。唐峰单位的高副主任,因为拿了下属企业的一只收录机没付钱,被审查逮捕。

唐峰因为参加了游行,明显感到受到了限制。市级业务单位通知唐峰去青岛参加一个业务培训班,去的时候领导没说不同意,而回来却追问市级单位:是谁同意他去的?

唐峰被局里叫去谈话,说是高副主任交待,借给下属企业的十万专用基金,是唐峰同意出借的,着重追问高副主任的一些经济活动。感觉是让唐峰交待经济问题。

唐峰反驳:“那笔钱当初我坚决不同意,那是社保基金,不得借用,高主任坚持要借。为此我反映到局里,局里不表态。后来到期坚决要求收回,局领导也没态度,还闹得矛盾很深。这局里都知道啊。”局领导没表示,但也不再追查下去。

一年后的八九月份,区里成立了清查办公室,由纪委、组织部、人武部三方人员组成,唐峰成了清查对象。

唐峰被清查组叫去谈话。纪委书记很客气,为唐峰泡茶,说我们只是问问情况,当初你们是怎么组织签名游行的。而组织部的那个老同志和人武部的人就不那么客气了,完全是审查的口气。

老同志严肃地说:“据我们了解,签名声援就是你为主组织的,你必须将过程讲清楚,从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去了哪个办公室,什么人签名,签名单在哪里?”一连串的问题唐峰一个都回答不出,这一年多前的事情,谁记得那么清楚,再说唐峰只是参与,谁组织根本不知道。

而唐峰的回答清查组不满意,非要交待清楚。对于参与游行,一定要说出思想根源,并再三提醒是否对政府对社会有什么不满的想法。唐峰差点与他们吵起来。

实在有点僵持不下,唐峰说:“我小时候得过脑炎,记性差,实在记不得了,你们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我签名就是,不过我会注明是根据要求签的。”

这次谈话后清查组不找唐峰了,数天后,局领导找唐峰问话:“清查组说你态度不好,对抗,让你写经过,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写?”唐峰觉得冤枉,没人说过让他写,于是马上写了一份经过交上去,事后清查组也没再找他。

事后,有同事对唐峰说:听说别人都推到你身上,你为什么不推他们身上。唐峰说: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真没什么好推的,当初也是自己愿意去的。

清查工作之后,唐峰被换了岗位,调其他股工作,职务就自然撤销了。区机关参与活动的人员都作了变动,不是调了工作单位就是换了岗位,小岚去了外经局,团委书记去了街道办事处。

唐峰换股室后,也没什么具体工作,整天泡茶看报,要不就是到主任室和主任们聊天。他也想通了,这事不是谁害他的,到哪儿算哪儿吧。

有一天,调到外经局的小岚来找唐峰,说她干不下去了,想辞职。唐峰不同意她的想法,如果大环境如此,到哪儿都一样。小岚她爸还是政府部门的领导,人家面子上不会太过分。其实唐峰也有想离开单位的打算,找市局领导要求调市局下属单位,市局领导没同意。

两年过去了,报上对那场运动的提法发生了变化,不提暴乱改动乱了。唐峰在单位还是老样子,没多少工作可干,有空写写文章,发表在专业杂志上。

三年后,那场运动慢慢淡化,报上再也不提暴乱动乱,内部提法改为那场政治风波。唐峰单位领导重新任命他为股长,兼培训中心副主任。唐峰又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开展新的工作。

九四年,当深秋的凉风吹进大院的时候,银杏树叶变黄了,一阵风吹过,树叶纷纷扬扬,洒落在地上,铺成一张金色的地毯。十一月,市区合署办公,因单位合署到了市局,唐峰离开了那个大院。

数十年过去,唐峰当年的领导都已作古,唐峰也已是退休老人,虽说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可他依然对那个大院留有清晰记忆,就像扎根在那儿的银杏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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