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見蒼心
清見蒼心

原名柴春芽,作家,導演,靜照攝影師,零八憲章簽署人,流亡者,現居日本奈良。

小說:那是一片天使的羽毛

那是一片天使的羽毛



七月中旬陽光正烈的一個星期一的下午兩點,連藍尾石龍子都躲進石頭縫裡不敢出來,十二歲的狄安娜卻被繼母扒光衣服,綁在門前一棵棗椰樹斜向長廊的枝幹上。等到你經常說的那片天使的羽毛出現。繼母掉過河馬般的肥胖的頭顱,沉重地走進長廊下黑漆漆的陰涼,喘著粗氣,小心翼翼地躺進外罩著防蚊帳的帆布吊床,放出一句狠話。等到你動不動就說起的那片天使的羽毛出現,我才會放你下來。繼母的話音幾乎被潮水般的蟬鳴湮沒。一艘遠洋貨輪發出離港后第一聲沉悶的汽笛聲。或許此刻,狄安娜的水手爸爸正和某個秘密的情人相擁著站在船頭甲板上。每有艷情,他總會情不自禁地一邊朗誦滿嘴錯別字的愛情詩,一邊期許一趟激情四射的環球旅行。那些愛情詩都是幾個世代前我們克拉巴爾的櫻花詩人們留下的代表作。

在我們克拉巴爾,沒有誰不知道狄安娜的爸爸,這個種馬般的男人,十二年前讓一個來自彼岸大陸的內地女留學生懷了孕。他是那麼愛她,真心實意的,以至於好幾次他都請求她的允許,讓他去醫院做一個類似於奥斯曼帝国的皇室太監那樣的絕育手術,以便他能像一條金毛尋回犬一樣,一輩子守在她的身邊。女留學生的慷慨大度和過分的自信終於毀了他們曾在花前月下海枯石爛的愛情。狄安娜的水手爸爸按捺不住愛出風頭的性情和永爭第一的好勝心。乘著女留學生產後抑鬱症的康復期,他重拾潛水的愛好,卻在黑壓壓一片交尾的沙丁魚中遇見美如皇后的女探險家。在宇宙洪荒般的海底,在神話時代被大海湮沒的古老城市亞特蘭提斯的一座宮殿裡用劍齒虎皮鋪墊的床榻上,在色彩斑斕的熱帶魚環繞的珊瑚礁中間白如珍珠的一層貝殼上,兩人像海豚那樣做愛。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狄安娜的水手爸爸發現,這位經常在電視上介紹大海知識的女探險家,七十二歲的海洋大學的教授,其實是個處女。很快,醜聞便隨著水母的尸體從海底漂上颱風來臨前滿是泡沫的海面,並且散佈到克拉巴爾。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一个雷雨压海的下午,女探險家躺在古老宮殿裡用劍齒虎皮鋪墊的床榻上,拒絕起身。 她幽幽地歎息。從來沒有人相信,兩千五百年前,我是這座宮殿的皇后。她甚至流下一行因為遙遠的回憶而引發的傷感的淚水。淚水猶如大海,藏著無窮無盡的時間之鹽。

  狄安娜的水手爸爸不用苦苦哀求,女留學生就用那種冷若冰霜的語氣,叫他自行去醫院做手術。泌尿科那位紅鼻子醫生和克拉巴爾其他人的反應一樣,先是驚詫地望著狄安娜的水手爸爸,然後默默地撥通了位於克拉巴爾另一邊海岸的精神病院的應急電話。抱歉,這可能是一場誤會。狄安娜的水手爸爸聳聳肩,連聲告別前祝福的話都沒說,就匆匆離開了泌尿科醫生那雪白的專家診斷室。他一路尋思著漫無頭緒的往事,回到港口邊那間古舊的木樓,發現嬰兒床上的狄安娜哭得嘴唇發紫,覆蓋著薄薄一層香草洗浴液泡沫的水混合著淡褐色的血,鋪滿了客廳的地板。他衝進浴室,看見傷心絕望的女留學生穿著一襲婚紗,頭戴紫荊花環,安靜地躺在浴缸裡,像一具剛剛漂上沙灘的海難者的尸體。從她左手腕動脈裡噴出的血液,把那件原定於下個月在教堂裡穿的白色婚紗染得髒污不堪。

其後不久,再度自殺未遂的女留學生把繈褓中的狄安娜丟在警察局門口,一氣之下搭乘晚班飛機回到了正處於一場內戰的大陸,從此便消失了蹤影和一切訊息,猶如一滴水乘著溫度回到了蒸汽。我們克拉巴爾的情場老手們遵循一個慣例:從來不問情人的姓名和地址,以免事後回憶起來會讓愧疚之情刺破心臟,從而未老先死。有一個甚至漂洋過海到了彼岸大陸的謠言,說是我們克拉巴爾三十歲以上的流氓們有個秘密的競賽,就是看誰在死前最先睡夠一千零一個處女。

狄安娜從來不知道她的媽媽叫什麼名字。但是,從三歲起,她的繼母就咬牙切齒地不斷給她灌輸一個又一個女人的名字,仿佛那些名字全都塗抹著一層毒药。為了獲得在克拉巴爾的永久居住權,這個來自彼岸大陸逃脫了種族大屠殺的女人,用盡了心機。在港口一個距離水手酒吧不遠的街角,藉著午夜昏黃的燈光,她用自己那一對小綿羊一樣的乳房吸引了肉食性動物般貪婪的狄安娜的水手爸爸。幾個月之後,一個星期一的上午,她挺著大肚子,在移民入管局的兩名公務員的陪同下,找到了距離港口不遠的一條骯髒而偏僻的小街盡頭一間老舊的木樓。那是狄安娜的水手爸爸從他的一個寡婦姑媽手裡繼承而來的。她本想在那間木樓裡成為一個賢良的妻子和一個溫柔的母親,沒想到洗澡時掉落在防水瓷磚上的一塊香皂,讓她重重地摔了一跤,從而導致了流產。

記住,就是這些女人,讓你永遠失去了媽媽。狄安娜一邊忍受繼母的毒打,一邊想象那些名字後面暗藏著的一張張女人的面孔。嫉妒之火燒灼著這個女人的心,讓她喪失了曾經擁有的憐憫。她養過流浪貓和受傷的狗,她為夜雨中的無家可歸者送過麵包和祈求祝福的經文,也為碼頭上準備輕生的少女分享過自己的悲慘經歷。但是,狄安娜的水手爸爸讓她徹底傷透了心。那可惡的男人有一次竟然帶著一個紅頭髮的女人在客廳的沙發上過夜。一個女人的復仇之心,就這樣被她所愛的男人點燃。她決心折磨這個男人的女兒。

  第一次,在濕冷濕冷的冬天一個狂風呼嘯的夜晚,狄安娜因為記不住一個女人的名字而被繼母丟進滿是冰水的浴缸。就在她凍得快要暈厥過去的時候,那片天使的羽毛第一次出現了,純白色,像鴿子胸脯上的羽毛,懸浮在空氣裡,輕微地颤动着,像是人類在興奮時皮膚表層牽動汗毛的那種顫抖。屋外呼嘯的狂風和港口之外動蕩的大海突然安靜下來,靜得都能聽見遠在春天的候鳥將要發出的啼鳴。浴缸裡的水變得格外溫暖,讓她覺得像是浸泡在溫泉裡面。她把頭枕在浴缸的邊沿上,很快就進入了鮮花遍野的夢鄉。她夢見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年輕男子,身材高大,面帶永恆的微笑,銀白的長髮披在肩頭,銀白的似乎微微發光的巨大的翅膀垂在身後。你是誰?她在夢裡輕聲發問。一個讓狄安娜等待的天使。那個俊美的男子如是說。

等到狄安娜長大一點,開始學著解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對一個聲稱總能看見幽靈的女同學說:三歲那年,出現在浴室裡的那片羽毛,沒準是從我爸爸送給我的那件鴨絨背心裡漏出來的。但是這一次,八月盛夏,既沒有鳥兒飛過,也沒有什麼鴨絨背心,那片天使的羽毛又一次出現了。剛剛還是,狄安娜覺得一陣馬蹄般的火焰跑過她的脊背、臀和大腿的一側;成群的蚊子撲向她青春的身體;繼母在萬物瘋長的噪音中陷入母豬般的深沉的睡眠,發出渾濁的鼾聲和夢中的咒詛:讓深海的怪獸撕碎那條恬不知恥的公狗……可是現在,那片天使的羽毛一經出現,在狄安娜眼前,午後的蟬鳴仿若潮水退卻,帶走了蚊群的肆虐。天空中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片云,带着彩色的镶边,遮住了太陽。腥鹹的海風送來陣陣清涼。狄安娜凝視這一片天使的羽毛,覺得睡意沉沉,很快便進入了濕潤的夢鄉。夢里下著菲菲細雨。三歲那年出現在她夢裡的那位年輕的男子,依舊年輕,仿佛時間跑過他的身體便會喪失風蝕生命的功能。你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一點兒都沒變。狄安娜說。可你能否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一個讓狄安娜等待的天使。俊美的男子用那種能讓野獸安詳的口吻在說話。可我總擔心你是個幽靈。狄安娜想都沒想,就說出了這句話。說完之後,她有些後悔,害怕這樣會不會讓對方傷心。俊美的男子似乎明白了狄安娜的心意。好吧,讓我給你一個憑證,一個關於天使的憑證。說著,他舉起身後右邊的翅膀,張開。翅膀寬大,如同一面屏風。他又伸出左手,在那面張開的翅膀上摸索了一陣,摘下一片小小的羽毛。羽毛輕輕飛揚起來,離開他的指尖。夢中的菲菲細雨依然在下,既不能打濕俊美的男子,也不能打濕那片小小纖弱的羽毛。羽毛停頓在空中,就在狄安娜的眼前。

原來天使都是左撇子。狄安娜的腦袋裡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弄不好我也是一個天使。

下午三點差十分,繼母從夢中哭醒。眼窩裡的淚水仿佛是從夢中的那場葬禮上帶回的。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用粗大的手掌抹去淚水,接著,又開始哭起來。夢境太過真實,以至於她重新看待現實時,有了一種萬物皆是幻影的感覺。她一邊哭泣,一邊沉浸在對夢中葬禮的回味中,像是獨自一人坐在電影院的絨布靠背椅子上,觀看自己作為主角的演出。巨大的孤獨如同黑夜籠罩著她。夢中的葬禮上,除了狄安娜,沒有別人站在墓碑前為她獻上一束白色的玫瑰花。巨大的孤獨。似乎是好幾個世紀以來,克拉巴爾最大的一場雨,嘩嘩地下著。但是,她驚奇地發現,狄安娜的身上竟然沒有一絲濕痕。

等她終於哭完身體里蓄積了半個世紀的淚水,她才緩緩起身,小心翼翼地爬出吊床。遮住太陽的雲彩散開了。灼熱的陽光重新炙烤大地。她腳步蹣跚,走出漆黑的陰涼,來到棗椰樹前。懷著一種似乎是宗教徒般的懺悔之情,她向狄安娜說了一聲對不起。如果你能原諒我,我將在死後的墳墓裡每天為你的幸福做一次禱告。她一邊說話,一邊解下狄安娜身上的繩索。如果你願意,等你穿好了裙子,麻煩你去我的臥室。在床下的尿罐裡,藏著的錢足夠一場葬禮的開銷。而且,特別需要說明的是,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逼迫你用右手寫字了。

狄安娜握著手心裡的那一片天使的羽毛,爬上樓梯,果然在繼母的床下找到了一個類似於文物的紅銅的尿罐。尿罐裡藏著一捆錢。等她跑下樓梯,回到門前的長廊,她看見繼母躺在吊床上。和以往的睡眠不同,她沒有發出母豬般的沉重的鼾聲。她睡得如此無聲無息,以至於鄰居們在狄安娜的求告下前來觀望時,沒有人否認她已經死了。就在那時,或許是克拉巴爾一個世紀以來最大的一場雨,開始下了起來。淒慘的葬禮在匆匆趕來的牧師急急念完一段祈禱文之後草草結束。殯葬公司那兩位上了年紀的職員和三個掘墓人爭搶著從狄安娜手中接過工錢。因為繼母的身軀肥胖到超出殯葬公司願意提供服務的標準,所以狄安娜不得不為這個河馬般的女人多付超出正常死人一倍的價錢。大雨中整個墓地裡只剩下狄安娜一個人。她把一束白色的玫瑰花放在墓前。墓碑上鑲嵌的一張黑白照片裡,繼母露出永遠而罕見的笑容。

大雨從夏天一直下到秋天,然後在一股冷空氣的刺激下,變成了暴雪。狄安娜握著手心裡的那片天使的羽毛,每天傍晚都會花上半個小時,守在窗前,期望著看到水手爸爸的身影。終於,一個滿身髒污的男人,拄著一根拐杖,帶著一身酒氣,出現在狄安娜的面前。不久前,在遠航歸家的大海上,他準備和大副動刀子干一架,因為他發現自己心愛的情人每天晚上都會鑽進大副的臥艙裡去。但是,那個他從克拉巴爾的港口一家不出名的妓院裡帶上大海的女人,當著大副和眾水手的面,公然嘲笑他陽痿。在此之前一個星河浩蕩的夜晚,他和情人躲在水手臥艙裡,打開智能手機想要看看有沒有訊號, 卻發現電子郵箱裡躺著一封最新的郵件。那是女兒狄安娜寫給他的信,講述了克拉巴爾一個世紀以來根據氣象局向新聞媒體所宣稱的最大的那場雨,許多人一清早打開窗戶想要透透氣,湧進來的卻是高出路面好幾米的雨水。狄安娜同時還在附件裡貼了一則訃告。那個河馬般的女人終於死了。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抽完最後一口雪茄,扔掉智能手機,翻身摟住身邊的情人那麵團般的胴體。原本會在他身體上迅速變得堅硬的器官,竟然毫無反應。他覺得這麼多年支撐他如同野馬般在一個又一個女人身上馳騁而過的那股總是源源不竭的激情,竟然隨著一個河馬般肥胖的女人遙遠而來的死亡的消息而失去。這一場命運的打擊,來得如此猝不及防,令他羞憤攻心。來不及拔出靴筒裡的刀子,他就一頭倒在滿是鳥屎的甲板上。隨船醫師證明,一次嚴重的腦溢血,造成他半身不遂。從來不曾有過一種失敗讓他覺得如此的顏面掃地。他萬念俱灰,好幾次都想跳進大海。可是,每當站在船舷邊,他就發現,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死亡更加讓人恐懼的事情了。看到他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船上的人都不再搭理他。因為你只是一條狗。他的情人翻出他內衣口袋中的錢包,對著他灰暗的眼睛輕描淡寫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其實你可以試著去做一個好人。狄安娜像個成年人那樣,用誠懇的語氣勸慰自己的水手爸爸。說不定人們會把你當成天使一樣的人物來尊重。如果有人能夠證明天使也是一種類似於動物的存在,我會嘗試著去做一個好人。狄安娜的水手爸爸一本正經地說。書本上虛構的天使不算,包括聖經。狄安娜微微地笑了笑,然後舉起左手,伸開手掌。這是一片天使的羽毛。她把自己的左手掌貼在水手爸爸的右手掌上。那片羽毛落進水手爸爸的掌心,化成了一滴水。

只是一片雪花而已。狄安娜的水手爸爸嘟囔著,倒身在客廳裡的沙發上,呼呼大睡起來。似乎一切照舊,從無虧欠。冬天的夜晚還是那麼漫長。但是,第二天早晨,狄安娜拉開窗簾,發現大雪已經止住,湛藍的天空充滿了遷徙的大雁發出的呼喚。客廳裡的沙發上,扔著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昨天晚上她蓋在爸爸身上的毛毯疊得方方正正。似乎有些事情正在變化。窗外的大海似乎減弱了咆哮。狄安娜一邊想著這些細微的變化,一邊走在上學的路上。港口那兒的防波堤上站滿了濕漉漉的群眾。她擠進人群,看見海水退潮的沙灘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具人的尸體,還有一大堆塑料垃圾,上面蓋著一層雪花。一個男人,穿著潛水服,戴著防水眼鏡,不斷從海裡漂上沙灘。是他打撈著沉入海底的東西。有人認出了某具尸體正是他們去年失蹤的親人。一個警察在尸體旁邊發現了一只剛剛被送上沙灘的黑色皮包。皮包裡裝著一百萬美元的現金。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電視台的攝影記者捕捉到那個奇怪的潛水者沉入大海的一個背影。接下來的一整天,他都沒有露面。第二天早晨,漫天飛雪開始變得稀薄。潛水者仍然沒有出現,沙灘上卻擺滿了各種物品:錫罐、塑料瓶、小學課本,流浪漢丟進大海的吉他,裝在塑封文件夾裡的地契,棄嬰的出生證明,革命時期用來執行大屠殺的絕密檔案,刻著一對大寫字母的新婚戒指(戒指上的鑽石仍然閃閃發光)……

這些沉沒在海底的事物重見天日,吸引了人們的好奇。很快,關於大海上出現了一位天使的傳說不脛而走。一位接受電視台採訪的漁夫言之鑿鑿,說他半夜出海去尋找飛魚,卻看見整個海面上飄著潔白的羽毛。起先,船頭的探照燈擴散而出的扇面形的燈光裡,白花花一片。他以為是雪花。等他仰頭,卻看見一輪圓月掛在寶石藍的天空。雪早就停了。肯定是天使的羽毛。觀眾們議論紛紛。海灘變得熱鬧,如同集市。很多人寧願一夜不眠,也不想錯過一次觀賞天使的機緣。可是,電視台的攝影記者好幾天都沒有捕捉到潛水者的身影。這個神秘的人物利用厚重的大海掩護自己。一個星期之後,人們終於懈怠,失去了等待天使的耐心。夜晚的海灘重又變得寂寥。克拉巴爾再度陷入庸俗。就在日食發生的那一天早晨,海灘上竟然出現一輛鏽跡斑斑長滿海藻的坦克。隨後趕來的一位作家讀出坦克上的編號,當場證明,三十年前從廣場上靜坐絕食的大學生身上碾壓過去的,正是這輛坦克。

警察配合著軍隊,拉起長長的警戒線,封鎖了廣闊的海灘。克拉巴爾最顯赫的權力家族有人站出來發言,指責謠言和幽靈正在敗壞克拉巴爾的名譽。海岸警衛隊的巡邏艇全天候在海面上突突突突地航行。多少年銷聲匿跡的巫師也重新穿上胸前綴著一面鏡子的鹿皮服,敲打著蛇皮鼓,配合警衛隊員在風平浪靜的大海上捕捉幽靈。只有狄安娜明白,潛水者回到了海溝深處的古老城市亞特蘭提斯。他熟悉那裡的宮殿。宮殿裡鋪著劍齒虎皮的床榻上躺著轉世的皇后。

我是在狄安娜二十二歲大學畢業那年才找到她的。作為本世紀最後一次憲章運動的參與者,我在殘酷的大清洗中存活下來,四處躲避秘密警察的追捕。我們的領袖則走進監獄。總得有人承擔眾人的罪孽。他對那位宣判他終生監禁的法官做了最後的陳述。不久,他在監獄裡遭到了暗殺。聽聞他死亡的消息,我痛哭失聲。這是第一次,我如此明確地感覺到,這個被邪惡權勢徹底籠罩的國家沒有光明的未來。如果不是為了完成我妹妹因病去世前的囑託,我寧願選擇自焚,算是一種非暴力的抗議。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我逃過海岸警衛隊的搜索,翻越鐵絲網,身上捆著泡沫塑膠板,泅渡海峽。浪越來越大。我的體力逐漸不支。一股潛流拖曳著我的身體,令其遲緩地下沉。或許這就是墜落地獄的感覺吧。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但是,有個什麼東西在海中將我托舉。起先,我以為是海豚。直到我爬上海港的防波堤,我才發現是一個穿著潛水服的男人。未及道謝,他就翻身進入大海。海浪湮沒了他起伏不定的身影。

就這樣,我在克拉巴爾成了一個流亡者 。按照我妹妹的叮囑,我在克拉巴爾到處打聽我的外甥女狄安娜的下落。每個借酒澆愁的夜晚,我都會把一個漂流瓶放進大海。漂流瓶裡裝著我寫給祖國的公開信。有一天晚上,我又一次對著浩渺的大海和彼岸的大陸痛哭失聲。只有我的外甥女狄安娜可以給我安慰。舅舅,你再耐心地等等吧,充滿愛和眷顧的天使從未離棄過你。但我不相信。我吞嚥著滾落在嘴角的淚水,吐露心聲。我是個理性主義者,凡事尋求證明,最好是用數學公式。就在此時,滾圓的月亮從大海的另一面緩緩升起,陣陣波濤掀動海面上一片銀白的閃光。一片銀白的羽毛,懸浮在我眼前。有風隨著某種神秘的意思在吹,吹動我的長髮飄飄,猶如奔騰之馬的鬣鬃。狄安娜的白色連衣裙翩翩搖曳。惟獨那片銀白的羽毛,懸浮在空中,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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