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蒸
茶碗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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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7 待放

「為什麼要對她說謊?」


溽暑的威力滲透到整個校園,太陽就這麼坦蕩地懸在天空的正上方,不知道是哪位天神下達的指令,周遭平靜地沒有一點風。男孩的眼神不慍不火,但此刻他如曜石般的雙瞳,在陽光的照耀下竟更顯得漆黑。


漆黑地沒有光點,卻愈發灼人。


燥熱難耐的午休,通常是學生們躲在冷氣房裡盡情釋放懶散的時間,唯獨一雙影子,立在不起眼的校園一隅。女生半倚著牆,手指把玩著墨藍色的長髮,無論經意或不經意,她毫不彆扭地回應男生的注視。


兩人所在的通道自古以來就是偷溜到校外的必經之地,對峙期間陸續來幾個蹺午休的常客,看到這幅景象便止步掉頭回去。或許留了幾個看熱鬧的沒走,但沒有人在乎、也沒有人注意,當事人只是很認真地看著彼此。


只是看著,不是深情對望。


*


一個禮拜前,暑期輔導在學子們的哀鴻遍野下展開。


充實的生活讓季永晞無暇顧及曾讓他無所適從的情感,升上高三迫使他再度回到正軌,用看似寫不完的考卷、考不完的試,填滿腦袋裡原本用來胡思亂想的空間。


用餐時間的環境十分吵雜,也許是高三讀書壓力太大,一有時間離開成堆的教科書,就像壓抑已久的煩悶一次爆發出來。總之,教室呈現有些失序的狀態。


「季永晞,拿去。」


他正埋首和物理習題搏鬥,只聽見大搖大擺走進教室的同桌喚了聲他的名字,迎面而來的是對方拋擲過來的一瓶礦泉水。


來不及放下手中的筆,季永晞側過身,閃開空中那道完美的弧線。


礦泉水不偏不倚直擊後方同學的頭部。


「靠……」睡地正香的他悶哼一聲,吃痛地揉著慘遭重擊的後腦杓。「誰想謀殺我?」


恰巧看見這一幕的同學無不放聲大笑。


「高招啊。」笑得最大聲的主謀名叫邱毅森,自小難逃英文名字被取作Eason的命運。他走過來拍了兩下季永晞的肩膀,隨後無比自然地坐到受害者吳景翰的桌上,明明他的座位就在季永晞旁邊而已。


「抱歉。」原先專注在題目上的季永晞也嘴角失守,撿起滾到一邊去的凶器。


「算了,犧牲自己製造笑果也沒什麼不好。」吳景翰聳了聳肩。多虧一場鬧劇,他已睡意全消,本性八卦的邱毅森正好抓到機會纏著他們兩個分享他跑遍全年級聽來的“新聞”。


「季永晞,你跟那個李恬安不是還不錯嗎?我補習班同學說……」


季永晞才要出言反駁,吳景翰就先打斷了邱毅森。「他們哪裡還不錯,沒瞎的都知道是李恬安一直追著季永晞跑好嗎?」


邱毅森大翻白眼。


「誰追誰不重要,我要說的是,我補習班同學原本也是李恬安的擁護者之一,結果幾個禮拜前吧,你們科展小組開會的那天放學……」說著他向季永晞使了個眼色。「我同學親耳聽見她和一個別校的女生說話,有提到你的名字。」


「我同學很好奇她們在聊什麼,你也知道嘛,李恬安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哪可能交讀高職的朋友。所以她就躲在牆角偷聽,結果李恬安居然跟那女生說你感冒在家,她們要去探望你耶。你那天不是好端端地待在教室裡準備開會嗎?」


沒意識到季永晞的表情逐漸凝結,邱毅森自顧自地繼續說。


「而且聽說李恬安還抓著那女生的手不知道對她說了什麼,那個女生好像是哭著走掉的。從那之後我同學就覺得她很心機,不跟她走在一起了。女人是不是很可怕?我看你也不要跟她走得太近。」


季永晞不用想就知道他話裡的女生是誰。


從茫然不解到愧疚,一下子有太多情緒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心上還有一把火被點著似的,那陣子謝和熙的反常,似乎全都有了答案。


他氣李恬安,更氣他自己。不僅沒發現謝和熙的異狀,還自以為是地傾訴他的心意。他對自己喜歡的人那麼不體貼,也沒顧慮到她的感受,回想起他對所有事毫不知情這麼久,季永晞才知道自己對謝和熙只剩虧欠。


如果他能在她哭的時候護著她,不對,如果更早之前就不要害她哭泣的話,他是否就不會連句「喜歡妳」都無法傳達?


「季永晞?」吳景翰喊了聲。


避開邱毅森和吳景翰探詢的眼神,季永晞不發一語,起身走出教室。


季永晞的低調只維持到李恬安走出他們班的那一刻。


「永晞,你特地來找我。有什麼事嗎?」經她這麼一喊,交談聲此起彼落的教室瞬間鴉雀無聲,李恬安揚起一抹勝利的微笑。


儘管努力裝作不感興趣,李恬安班上的同學仍不時對窗外的兩人予以側目。


「跟我來,我有事想問妳。」無意在學校臉書的告白版上製造話題,季永晞留下這句話後率先轉身離去,迴避那些對準他的鏡頭。


*


「為什麼要對她說謊?」眼看沒有回應,季永晞又重複了一次。他散發的冷冽氣息雖不足以和烈日抗衡,但至少連上一秒趾高氣昂的李恬安也不自覺瑟縮。「還有,妳對她說了什麼?」


盯著季永晞認真的臉瞧,李恬安突然笑出聲來,慢條斯理地把她的藍髮攬到右肩。「胖熙跟你告白了,然後再向你告狀嗎?」


季永晞聽到她對謝和熙的稱呼不禁微微蹙起眉頭,僅此一瞬,他的臉上透露出他心底真正的情緒。


「不對,是我跟她告白了。」


就連微風都是熱的,稍稍吹動兩人額前的髮絲和地上的樹影,然後,時空又再次靜止。


「什麼?」聽見這句話,李恬安瞪大了雙眼,詫異、不可置信的神情彷彿在嘲笑季永晞的真心荒謬至極。「你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季永晞笑了,微彎的眼角柔和了刺眼的陽光,讓李恬安看傻了眼。他從來沒對她這麼笑過,那是真正感到幸福的人才會出現的表情。


霎時,李恬安一把抓住的季永晞的衣領,脆弱的制服耐不住激烈拉扯,兩顆鈕扣就這麼迸落在地上,讓季永晞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膛。


「你還記得我是為了什麼拚了命的考上一中嗎?」李恬安緊捏著季永晞的領子不放,看著季永晞的眼神接近一種病態的偏執。「我國中的時候成績有多爛,根本考不上一中。我做了多大的努力……就連現在也還一直努力著,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不是嗎?」


倘若是以前的李恬安,能夠傾訴滿腹委屈的對象只有季永晞一個而已。但就算到了現在,看似眾星拱月、光鮮亮麗的她,能夠接受她內心黑暗面的人,仍只有季永晞。季永晞用他最輕,也最堅決的力道掰開李恬安輕顫的手指,往後退開了一步。他彎身撿起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鈕扣,方才的笑意早已褪去。


「我知道妳很努力。」他瞥了眼李恬安無論打扮得多麼神采奕奕,都無法完全遮掉的黑眼圈。「但是只有妳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改變,還有,妳最好改掉隨便對別人動手的壞習慣。」季永晞困擾的抓住自己的領口,思考著該如何撐過下午的課。


她滿不在乎的撇開臉。


「最後,我想請妳不要再傷害謝和熙了,她真的很單純。」語畢,季永晞不求等到李恬安的承諾,逕行走回教室。


啊!快瘋了。她現在是被季永晞教訓,還乖乖地看著他走嗎?李恬安氣得咬牙切齒,遂拿旁邊的回收桶出氣。


「好啊……死謝和熙……」每講幾個字,李恬安就踢它一腳。「我一定……要把妳趕跑……季永晞……身邊的……位子!」


匡噹——回收桶應聲倒塌,寶特瓶散了一地。李恬安對著不遠處的監視器做了個鬼臉,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哇,就連她也覺得,自己大概是全校最惡劣的人了吧。


*


高中大概是人生過得最快的一段時光。


暑輔一結束,王毓凡和簡宥琦都回家住了,要到開學才會回來。


「妳確定不跟我回我家嗎?自己待在這很危險。」臨走前王毓凡還是放不下謝和熙,在宿舍門前躊躇。「還是我乾脆不走了,我打個電話跟爸媽說一下……」


「啊!妳快走啦!」趁王毓凡拿出手機前,謝和熙使勁把她和行李箱推出宿舍。「我都快成年了,可以照顧好自己,妳難得才回去這麼一次,就好好陪陪家人吧。」


「……好啦,那妳小心點。」跟謝和熙揮手道別,王毓凡在她的目送下離去。


送走她們已經過了兩天,離開學的日子剩不到兩個禮拜。其實,王毓凡會擔心她也不是沒道理呢。


為了省錢,謝和熙說什麼也捨不得開冷氣,只能依偎在她的好夥伴電風扇身邊,幾乎一整天都倒在床上,整顆頭腦被她的惰性給佔據。


現在剛過下午三點,數不清肚子第幾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向她抗議,她翻過身子,希望睡一睡就飽了,最好還能做個她在吃大餐的美夢。她的肚子好餓,餓到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被胃酸侵蝕,可是沒辦法,她懶啊!


就這樣翻來覆去個幾回,她才不得不屈服於生理需求,隨便拿了片吐司坐到一旁慢慢啃去了。


這個暑假,她並非什麼計畫也沒有,相反的,她一直在盤算著一件大事。


可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她應該辦不到吧?對自己感到質疑是付諸行動最大的阻礙,待飢餓稍微緩解,謝和熙打開聯絡人未達十個的手機通訊錄。


舅舅、舅媽……還是不要麻煩他們了,一想到他們面對自己時毫不掩飾的煩躁,她立刻打消了聯絡他們的念頭。


接著是她那兩名室友,他們都才剛回家呢,謝和熙默默搖了搖頭,繼續往下滑……


陳承熙?點開他的名字,謝和熙始終沒按下通話鍵。還記得上次和陳承熙講電話時,他提到他即將要代表學校參加全國技職彩妝大賽,聽他的聲音那麼雀躍,謝和熙都能想像他追求夢想時那種喜形於色的表情。不行不行,他現在一定忙著準備比賽吧,自己可不能老是當損友。


滑到最後一個聯絡人,謝和熙的臉色黯淡了下來。這幾個禮拜謝和熙竭盡全力想忘掉他,卻偏偏記得更深刻了。


好想念他笑起來的樣子,就算只是唇角微微揚起,也跟他不笑時臉上淡漠的神情相差十萬八千里。也好想,再聽到他用比別人更親密的稱呼喚著她的名字。可是,謝和熙,妳還有什麼理由,能打電話給他呢?


啊啊啊,對了。永恒好像說過……


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謝和熙搶在又要開始猶豫之前,撥了通電話給季永晞。


「嘟——」在獨自一人的斗室,電話的聲音伴隨著她如擂鼓般的心跳,每一聲都響得格外清晰。


六……七……八……謝和熙在心中默念,她暗自決定數到第十聲就把電話掛了。


九……十。不免有些失望,謝和熙把手機拿開耳畔,未料電話在響了第十二聲時被對方接起。


「喂……喂?」謝和熙連忙握緊因為太驚訝差點掉下去的手機。


電話的另一頭很嘈雜。


「欸,來電顯示是女生的名字!」


「搞什麼,連季永晞都交得到女朋友,我怎麼還沒脫單?」


「你還是先去照照鏡子吧。」


好幾個不同的聲音接連竄了出來,搞得謝和熙一頭霧水。「那個……」


「嘖,別鬧了。」這次真的是季永晞的聲音,但顯然這句話不是對著她說的。謝和熙下意識吞了口口水,思忖著等等該如何開口。


喧鬧聲逐漸遠離,順道帶開了謝和熙的思緒。


「喂?」


除了她熟悉的低沉聲線,四周沒有任何一絲雜音,她沒想過自己第一個湧現的情緒,居然是想哭。


「抱歉,妳等很久了吧。」謝謝妳沒掛斷。季永晞靠著走廊的欄杆,很訝異謝和熙會主動打給他。


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以後。


「嗯。你怎麼還在學校,暑輔不是結束了嗎?」謝和熙的聲音細細小小的,透露著那麼一點膽怯、不自在。


「我們班留校加強到今天,明天就能放假了。」


「嗯。」


「……」


「……」


然後是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剩下此起彼落的呼吸聲,任旁人來看多少都覺得莫名其妙。


「胖熙,找我有什麼事嗎?」


心跳漏了一拍,謝和熙顧著緊張,差點忘記她這次打來的目的。


「季永晞,我問你喔,你想不想回家?」


*


和季永晞約在火車站已經是三天之後的事。


因為臨時被組員叫去學校討論科展,今早通話時他們敲定在接近傍晚時分啟程,時間有點緊迫。


雖然能明顯感受出電話那頭的季永晞語氣滿是歉疚,但謝和熙完全沒有要責怪他的意思,畢竟他願意在百忙之中抽空出來,她就經很感激了。


謝和熙穿著一身輕便的短袖短褲,透過手機黑色屏幕整理自己彎向奇怪角度的瀏海。


「胖熙。」修長的指尖輕輕點在她的肩頭,謝和熙毫無心理準備,一抬眸季永晞有些無奈的臉就映入眼簾。「我叫妳很多聲了。」


「呃,抱歉!」一邁開步伐,謝和熙覺得跟在季永晞背後的自己像極了機器人,跨出的每一步都十分艱難。反觀季永晞,舉止就跟平常和她相處一樣坦然,明明告白的是他,為什麼他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真不公平。


候車的過程中,季永晞朝謝和熙遞出一張事先買好的車票。


「小心不要弄丟了。」


「才不會!」又不是小孩子了,這點小事才不需要提醒。謝和熙臉頰氣得鼓鼓的,把車票錢塞到季永晞手上,只見季永晞帶笑望著因為這種小事就幼稚賭氣的她。


謝和熙妳在幹嘛啦!超像在鬧彆扭的小孩子的。


她偷覷了眼笑意未褪的季永晞,還有那該死的酒窩。


真不公平。


車程將近一個小時左右,坐在靠窗位置的謝和熙欣賞著窗外無時無刻都在變動的景物,難得沒有一絲睡意,而季永晞戴上眼鏡,坐在她旁邊閱讀。


窗外的景色由她們所在的市郊,轉變為色彩單一的工業區,不久後黃綠相間的田野迎面而來,距離抵達她們的目的地還有半小時左右。


上一次和季永晞見面,對她來說已經好久好久,那次會面結束得也並不愉快。在這種情況下還敢找他出來,季永晞會不會覺得她很厚臉皮呢?謝和熙倚著車窗,有些沉鬱地想著。


突然很想搞懂她現在在季永晞心中的定位,謝和熙決定一次問個明白。


「噯,季永……」一側身,謝和熙連忙摀住自己的嘴。


他靠著椅背睡著了,書好端端的覆在大腿上。竟然連睡著也坐得直挺挺的,沒有隨著火車左右搖晃,更沒有要往前倒的跡象,真不愧是季永晞。


夕陽準備在西邊遙遠的山頭隱沒,橘黃色的微光越過窗戶灑落,為季永晞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謝和熙屏息,雙眼一秒也移不開這唯美的一幕。


只不過,戴著眼鏡睡應該很不舒服吧?


謝和熙暫時解開安全帶,身子微傾,小心翼翼地捏住兩側的鏡框。


因為光的緣故,她能清楚看見他藏在鏡片下長長的眼睫,也能清楚看見在她成功拔下眼鏡時,季永晞睜開雙眼的瞬間。


說時遲那時快,火車突然劇烈搖晃了一下,找不到支撐的謝和熙頓時失去重心,連發出聲音叫季永晞閃開都來不及,她就這樣撞進他的懷裡。


「小心!」


原本被安置地好好的書啪啦一聲掉了,眼鏡則被謝和熙緊握在手中。她另一隻手攀住季永晞的肩,而季永晞左手撐著座椅,右手情急之下環住謝和熙的腰際。幸好季永晞有即時側過臉,否則謝和熙可能會撞上他的鼻尖,和他緊抿的雙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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