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蕾
筱蕾

生於廣州,導演、編劇、小說作者。

【小說】謎面 01警報

是她。明明該抓著她問清楚,他卻完全停擺。使醫生僵住的,是在離女人最近的那一刻,他突然發現自己想不起女人的來路。沒錯,女人前幾天說過的話剛剛還陰魂不散地在他腦袋里絮叨,但這張臉背後的記憶卻似乎被震耳欲聾的警報轟走了。他試著屏蔽警報,屏蔽周圍的一切,但大腦就像一台故障的電視,只有一些閃爍的畫面。為什麼?

安保系統記錄 0019


6 月 17 日下午 4 時 36 分,主大樓警報響起,持續報警 3 分 12 秒。觸發原因暫不明確。

警報觸發期間,503 診室門窗未自動關閉,維持強制性開啓狀態。除 503 診室,大樓主體112個房間門窗及時自動關閉。

503 診室系 周淵 醫生的診室。下午 4 時 36 分警報響起後,醫生未按安全規章留守診室,並停留在 503 診室門外走廊處。周醫生非法暴露至下午 4 時 40 分,園區警衛人員到場,整個過程共約 4 分 30 秒。

透過閉路電視,可見周醫生非法暴露期間,於走廊處與莊姓女病人(檔案編號0002)交匯。經人機分析錄像,二人未有實質交流。

警衛人員前往 503 診室後,立即採取相應措施,採集周 XX 醫生及當時診室內的病人XXX的信息,掌握具體精神、生理狀況,未見異常。

莊姓女病人於大樓 5 樓乘 A 梯離去後,警衛人員未能在園區內發現其蹤跡。正進一步調查當中。

除以上情況,警報響起期間大樓內部皆無人員流動,未造成其他人員交匯。


當事人簽字:周淵

安保人員:秦 X X

20XX 年 6 月 17 日


接連數日,周醫生都心神不寧。數天前的一次會面一直纏繞著他,當時的情景無時無刻不在他腦海裡回放。警報響起,周表現得並不鎮定,反而下意識地將頭往天花板轉,驚慌地尋找巨響的來源。聲音在整棟樓內脫繮,狂奔,想要焊開每個人的腦殼。醫生和病人在狂響下不再有什麼區別,都是受驚的牲畜,撒腿便逃。醫生稍稍在巨響中找回自己,便發現病人已經雙手捂耳縮在牆角。醫生那兩臂長的桌子,彷彿在瘋狂的鈴聲中變形了,變得無邊無際。順著桌面,他才發現明明緊閉的診室門正洞開著。本能讓他從座位上掙扎起身,往門外走去。直起身很難,高分貝企圖將他撕裂。腦子快炸了,他得逃。


走廊里,只一瞬間那張臉就捕獲了他。


是她。女人似乎剛從隔壁診室出來,現在徑直地往他這邊走。她挺拔輕盈,彷彿沒有警報,也沒有癲狂的聲浪,正走在自己的舞台上。擦過醫生的鼻尖,彷彿他並不存在,她就這麼略過了他。停留了一會兒,她的身影被吞入電梯。


警衛們趕到時,鈴聲早就不響了,周醫生仍站在原來的位置,眼睛定在電梯的方向。他沒有注意到警衛從四方八面靠近,也不曾留意除了他的診室,其他所有的門都緊閉著。他任他們擺布。


是她。明明該抓著她問清楚,他卻完全停擺。使醫生僵住的,是在離女人最近的那一刻,他突然發現自己想不起女人的來路。沒錯,女人前幾天說過的話剛剛還陰魂不散地在他腦袋里絮叨,但這張臉背後的記憶卻似乎被震耳欲聾的警報轟走了。他試著屏蔽警報,屏蔽周圍的一切,但大腦就像一台故障的電視,只有一些閃爍的畫面。為什麼?


等周反應過來,他和他的病人已經並排坐在他的辦公桌前。他們倆的肩膀都分別被兩個警衛按住,坐在他們面前的,是警衛長。警衛長手裡拿著一個金屬檔案夾,此刻正用它一下下敲向桌面。醫生的眼珠控制不住盯著那忽上忽下的檔案夾。響聲一下比一下難忍,警衛長絲毫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等這種敲打持續到現場的人接近麻木時,警衛長忽地停下手,緊接著朝著醫生問道:「清醒了嗎?」


警報響起的時候,門是怎麼打開的?你為什麼走出診室?你認識門外那個女人嗎?你看到了什麼?


警報響起的時候,你在做什麼?你看到醫生是怎麼出診室的嗎?他出去之前有什麼特殊的情況?


我當然認識那個女人,醫生想,但他沒有啓齒。我上週末才見過她,他不能這麼告訴警衛長,因為除此以外,他什麼都無法交代。她是誰?我怎麼認識的她?我那天為什麼會跟她走?他全都說不出,他能交代的,只有她的那些瘋言瘋語。想到這裡,醫生啞然失笑。意識到自己發笑,醫生無釐頭地反問:「她是誰?」


他在玩什麼把戲?警衛長看著面前的醫生,他的茫然幾乎可以說是誠懇的,又想起他剛失笑的神情——他在耍我?警衛長暗忖。


單刀直入,警衛長決定,他將一份檔案摔在醫生面前:


「這個女人叫莊羽,是你以前的病人,六年前開始在你那看病,主訴睡眠障礙,那兩年她每個月都復診,周醫生沒印象了?」


沒錯,她是我的病人,醫生如夢初醒。但他沒有提到的是,就在幾天前,這個久未出現的女病人忽然來到園區外等他。


那晚下班,他一出大門,她就從對面馬路向他跑來,鵝黃色的連衣裙很輕盈,像一隻菜粉蝶。「醫生。」她很輕地叫了一句。他提著一個輕飄飄的公文包,裡面只有鑰匙和面巾紙,做個樣子。她跌撞過來的剎那,將她一手推倒在地的念頭在周的腦海閃過。病人,對下了診桌的他來說,千篇一律。你有什麼事?他語氣僵硬。就在這時,他認出了她,他控制住自己不讓驚訝流露出來。


她扭捏了起來,像是奇癢難忍,顯然有難以啓齒的話。 「周醫生,你現在回家嗎?」 


周抬起手看一眼表,並沒有真的看,又再問一次,有什麼事?有急流在太陽穴間竄動,他幾乎要大笑出來,偏偏此刻他看起來極其嚴肅。 


一輛公共汽車猛地駛過,女子嚅囁著,聲音幾乎聽不到。周實在聽不清,卻正色道,「大概要多久?」臉上寫滿了不情願。 


我們坐下來聊。女子道。 


任醫生竭力去想,卻想不起女子的神情,他一廂情願,以為她當時是楚楚可憐的,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好像合起了兩瓣的捕蠅草,口中汁液都已流出來。 如今回想,他從最開始就被勾著走,卻毫無察覺。


警衛長得不到想要的信息,結束了盤問。醫生知道這一切不會就此結束,但他想先放下這些解釋不通的問題,還有所有有關女人的謎題,讓自己放鬆下來。大樓早已提前關閉,園區四下無人,一種莫名的罪惡感從遠處追來,虜獲了他。我明明什麼都沒做。他有點神經質,感覺女人就在那天同一個地方靜靜注視著他。他目光故意避開那個方向,左顧右盼,又走了一段,才猛地一轉頭——馬路對面根本沒有人。他覺得自己挺可笑的。


女人姓莊,名字他再次忘了,臉色很白,有種長期不見陽光的感覺,眼睛細長,總是耷拉著,睜不開的樣子。她說話聲音很細,像喃喃自語,當初會診周不得不數次讓她提高音量。她的主訴是睡眠障礙,伴有嚴重的焦慮綜合徵。睡眠障礙不是周拿手的領域,他記得自己給女人開過各式各樣的安眠藥,效果總不理想。 


「你說的是槍?例如呢?」周問道。 


「睡著我聽到一聲巨響,下意識感覺自己中槍了,整個人一下坐起來,一直在確認身上有沒有槍傷,摸了好幾遍,才知道真的沒有。」 


「那實際上,現實環境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掉落了或打碎了呢?」 


「沒有,我沒發現……」 


「還有別的例子嗎?」 


「有時候整個夢就是被槍指著,槍很近,差一點就能碰到我的眉心。我覺得下一秒就要開槍了,不是現在的那種手槍,就像電影里的那種,一個圓環,中間能聚集能量、瞬間變紅,槍離我很近很近,我怕到了極點,就醒過來。」 


楚楚可憐。


當周意識到,女病人的會診一個片段在他的腦海已經完全展開了。他用力撓兩下頭皮,指甲里竟帶了點血。他發現已經走到自己的車旁邊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進了地下停車場。對了,那天為什麼沒有開車?那天他被吸附,鬼迷心竅。他竟然沒提開車。一句「我載你吧」,他將更容易得手,明明可以更早和她處在一個密閉空間。他好像完全忘了他的車,只平靜服從地隨她走。


「我知道這附近就有一個地方。」她當時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發音標準,不容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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