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波襄平
衍波襄平

《喫者》(十八)

平時我從不照鏡子,非英俊者,也無自賞之心,因此對自己的長相從不在意。那次大槪是為了中學畢業吧,由學校集體組織曾照了一張“標準照”。覽照大駭,不識其為何方牛鬼蛇神,喉結突出在細長的脖子上,腮幫子和下巴骨尖利地紥出來,顴骨支棱著,嘴的四周皺皺巴巴地圍著細細的餓紋。兩眼暗淡灰頓,眼泡烏黑烏黑的。半死不辣活的一副倒霉相,未曾想竟一塌糊塗至此。這人是我麽?這不是給敵特反壞提供污蔑材料遞槍子嗎?我眞恨不得找塊泥巴把臉上的坑一一塡平。

那時農村大多數的孩子們都有一个特點,眼睛大大地,眼框使勁往裏摳,小細脖子上擎著个大腦袋,腦袋頂上布了一層稀稀弱弱的黃毛。從細脖子往下看,兩只小胳膊晃晃悠悠挂在布滿洗衣槎板似的兩肋邊,凸起的鼓肚子是最最顯眼的部位,如同兩枝小樹丫的雙腿費力地支撐著,支撐著。整個人無精打彩,只有看見喫的才兩眼有些光亮。後來我才知道這種佹形僪狀的産生就是長期營養不良的結果。

我們弟兄幾个那時都特別愛看《水滸傳》,十分仰慕那些英雄豪傑的“勾當”,亦貪羡那義薄雲霄的氣槪。比如某英雄器宇軒昂,大踏步踏進酒店,一拍桌子,喝道:“店家!切五七斤熟牛肉,大碗好酒只顧篩來,休得聒躁,少時一發算錢與你!”酒足飯飽,大喝一聲“直娘賊”!然後就:打虎、殺人、報仇雪恨、為民除害,或者將三二十个潑皮,也許五七十个“鳥男女”一發打倒在地,哭爹喊娘,屁滾尿流……多麽豪爽痛快、酣暢淋灕!真讓人佩服也讓人眼饞。

掏心窩子説,那些年我們最關心的已不再是英雄們的武功有多麽精湛,而是英雄們的酒肉了。我們也恨不能有這樣一桌酒肉供我們弟兄酣暢一回。苗大慶的哥哥b説是西安交大的高材生,在瀋陽第一機床廠工作,説是刀具工程師,大小還有個官帽子,計算尺拉得倍兒溜。他也非常愛看《水滸傳》。苗大慶説他哥看後經常計算宋朝時一兩銀子能買多少牛肉,多少酒。一位普通科級干部,比如“武都頭”之類一月能發多少銀兩。計算結果表明,只要能當个普通宋朝科員,養活全家十幾口人天天大碗酒大塊肉一點問題沒有。眞不愧是大宋朝啊,有“大”字。有句話説得好,祇要是官家就可以“上馬一提金、下馬一提銀”。這種傳統是有傳繼性的,要不現在的人們把頭頂削尖了也要千方百計鑽進體制內,我們下乡那時候叫“提幹“。

更奇怪的是我們發現英雄們總是喝酒喫肉,從不見喫糧食,想想也許是有道理的,不然就走樣兒了。比如某面黃肌瘦,畏畏縮縮的學生一溜兒小跑地鑽進二中食堂,直著小細脖子以沙啞的嗓子冲打飯窗口一邊喊還一邊用小盆似的飯碗敲著窗臺:“王師傅!切五七斤玉米面發糕,大碗稀糊塗兒只顧篩來,休得聒躁,少時一發算機動饅頭票與你!”

這哪兒還有一點英雄氣槪?卑卑怯怯、丫丫叉叉、齷齷齪齪,整个一个“鳥男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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