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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藝術,精神病……觸摸命運。

給B的回信 | 幽靈女人,永遠的存在危機

B:

或許你以爲你是特殊的,但事實上,世界上至少有一半的人口,在成年后,都難以做到自我肯定,以及總需要他人的肯定。而這一半人的這種體驗,從不被當作一種常識、普世的知識流通,而被她們當作一種繼續自我否定的緣由。而所有的人類,都需要來自他人的肯定,人若沒有他人,則不知道自己是誰。只有幸運的一部分人在成年后才不需要,而這些人當然不到一半,甚至比一半的一半都少。人都是需要來自他人的肯定的。想想,是幾十億人的需要,就像吃飯睡覺、渴望愛一樣,就是人類的需要。哥哥説出那句話,是不妥當的,他或許爲此鬥爭過,但他不過是一個幸運兒。

在你來信中,你還説了你的“差勁”,我大概難以阻止你自我譴責了,實際上這行為就是你的一部分,也不是我應該組阻止的。説回事情本身,我爲你預留位置,但我沒有期待和欲望你做任何事情。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也是國内很難體會到的感覺。其實很簡單,就是我知道你存在,而且一直存在,我尊重你、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不做你不想做的。

上面提的兩件事結合起來,依舊是永恆的女性的命題:存在危機。 

我以前縂苦苦思索和尋找,現在這一切都變得很清晰了。我們女人,縂處在“我存在、或不存在”的危機之中。現在每個星期,我和幾個人一起聊“父權結構與女性精神病”的問題,説起具體的案例,也是越聊越清晰,無論表現如何的女性,無論家中被呵護或被抛棄的女性,總如幽靈披上了床單(想想小時候的動畫)那樣。

這個床單是什麽呢?以前讀到拉康說:女人是面具,而且就是面具本身。我是很不服氣的,我想,面具背後,還是有什麽存在的,如今我意識到,那就是幽靈。不是人。以前說,女人是半人,其實不是的,女人不是人,還沒有作爲人真正降生在這世界,僅有人的模樣,也是四肢健全的模樣。這樣的實質,使我們總在存在的危機之中,我們無法像別人那樣看見自己的實體,我們看自己,是一片虛無。如何回避這種虛無呢?我們就總需要那個床單罩著我們,這才能顯出我們的模樣。

所以,這床單究竟是什麽呢?是目光,而不幸的是,由於我們是父權社會,絕大部分時候是男人的目光。早先拉康說凝視和客體小a的概念的時候,就説什麽是客體小a呢?就是別人看我們的形象,而這個形象,我們自己永遠不知道。照鏡子的我們自己,和別人看到的我們的形象,是兩碼事,而我也曾深深地陷入這個疑惑的迷霧中,至今,也只是學會了和這種迷惑相處,以至於基本沒法照鏡子,也離不開澤的目光。這樣的軟弱,是人類共有的,也是性情敏感和地位邊緣的我們,才能知道的秘密。

大部分時候,也是我們生活中所見到的,給女性的目光是什麽呢?除了非常空洞的“女人味”和“母親”、“婊子”、“乖女兒”之外,沒有什麽。真的,太空洞了。這些詞全部是空的,還滿是條條框框、挑剔的目光。這些詞從來不關乎我們個人的任何品質、恐懼、擔憂、情緒、勞動……也從不訴説任何我們女性之間普遍的經驗。想想,我都要30嵗了,今年夏天,才第一看到別的女人發的白帶的照片。我到了今年,讀了那本《無父無夫的國度》之後,才知道女人的生殖器,從陰門、到陰道、到子宮,可以有一個完整的象徵符號,而不是被無視或者被切割,不是在整個符號的世界裏,毫無立足之地。

或許講符號,似乎飄渺,實際上,符號、語言,是一類東西,它幫助我們編織我們對身體的認知,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沒有語言描述的體驗,大多是無名的痛苦,而且還會囚禁人。我常常說的一個例子,是一個孩子在玩,她跑回來喊:媽媽!媽媽! 又跑去玩了,過會兒,又回來,又喊:媽媽!媽媽! 這時候,媽媽說:寶寶高興,是不是呀? 寶寶點了點頭,心滿意足地又跑出去玩了。 這裏最有力量的詞,就是“高興” ,這個詞,幫助人能夠描述自己的感情,不至於成爲失語者。可我們的傳統教育下,我們的傳統,是多麽緘默啊…… 即便父母溺愛我們,我們得到的愛依然質量太低。我們的無數從身體升起的衝動,嬰孩時的恐懼、無力、軟弱,得不到,以及因此而升起的憤怒,依然捆綁在我們心裏。

有一次,我哭得實在是太厲害了,我一直捶床,一直哭喊:爲什麽你聽不見我? 澤問我在問誰? 我喊出來了:媽媽!

我被自己嚇到了,又更用力地喊出來了,媽媽!我好恨你啊!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時候埋下的創傷。可以説,我們是同種文化下出生的,對母親,哪裏捨得一個“不”字呢?尤其母親都是如聖人一般的,我們哪裏曾敢大逆不道呢?最多只敢發泄到顯然做錯了事情的父親身上,心裏想,也是因我的父親,我媽媽才那麽焦慮,我才要承擔那麽多。 

我這陣子是真的看了好些書,其中一本是《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裏面說我們這個最頑强的保守文化,是殺子文化。我太同意了,尤其我們女性,被悄悄地出生,沒有名字,被扼殺、窒息。即便父母愛,也杠不過那强大的傳統話語。這些話語,無時無刻不刺激我們。

大抵來説,我們女人,不説幽靈般的狀態,我們的心理皮膚基本是沒有長好的,是容易被刺痛的,也總需要那些目光、欲望來補償的。 其實我們只是要一些輕輕的愛的撫摸和愛的目光,以及能夠真正傾聽我們的耳朵罷了,可這在我們極功利、暴力、愚昧、無知的文化下,是稀缺的。

你説你表達困難,不是這樣的,是你説的話,一直以來都沒有人聼。就像X,她如何對霸凌她的同學開口呢?如何對家人說自己的心事呢?你説的話,在過去三十年裏,多少人真正去傾聽、又放在心上了呢?我們什麽時候,作爲人真正被接納了嗎?不是作爲女人、母親、女兒、婊子、公主……而是作爲我們自己,僅僅是我們自己,我們的聲音回蕩在虛空之中,發出來又有什麽意義呢?做女性,不就是得沉默嗎?

不是我們能比男人更能表達感情,我們就有語言來講述我們自己了。不是我們能說自己對另一個女人的嫉妒,我們就確立了我們自己了。也不是我們能“像男人”一樣做事,就能真正作爲人了。說女人是細膩豐富的,不過是過量的情緒勞動的代言,不過是,另一種匱乏的反面。女人權力的匱乏,語言的匱乏,共享經驗的匱乏以及最重要的“肯定”的匱乏。太匱乏了,我們在什麽樣的戈壁中長成?我們健全的四肢、美麗的外表以及男權許諾的糖,遮蔽了我們所處的戈壁。

我無法、也不該再攔著你自責、說對不起,攔著你否定自己,即便你有無數無數那麽勇敢的、了不起的時刻了,我現在理解,這是你每時每刻都處於存在危機的表現,也使我們對自己的勇敢視而不見。這是我們共同的命運,是我們始終在面對的問題,幽靈的女人!

親愛的,你能透過這信件看見我的目光嗎?你是存在的,對我來説,自我認識你之前,你就在廣東的某個家中出生,與我一樣度過了牙牙學語、與男孩們瘋玩、最後被困在賢惠美德的模子裏的時光。你能感受到嗎?我們之間的聯係?僅僅因爲存在所以存在的聯係?我們超越那個客體小a所需的目光了,我感覺我的心是跟你們在一起的

想想我們共通的命運的軌跡,以及,我們是、我們在,這不比什麽都真切嗎?

親愛的B,親愛的X,我知道你們在聼,你們在看,你們的心在我心旁。你們也知道,我在看你們。我們能做的不多,我們是彼此的助產士,讓我們重新出生吧,作爲人。不藉助母親、父親、丈夫的目光,而是我們姐妹的力量。我們重新出生吧,作爲人。


愛你們的,

iago

(插圖:i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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