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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三峽-22】後記(戴晴 1989年2月8日)

 可以看出,這本書是倉促之間編成的。

 其推動力是1988年11月底傳出來的消息:三峽工程論證領導小組已原則通過了14個專題的論證報告,“長辦”將據此編制整個工程的可行性報告,此報告將在1989年春交國務院審定,如果獲得通過,按“早建”方案,這舉世矚目的工程將於1989年開工,若考慮到具體困難,則“假定早建方案“定在1992年;再不成,上”晚建方案“,2001年。

 長江就要被攔腰截斷了。

 這事與我們有關係麼——普通百姓,普通記者,普通的,各種專業的學者教授和已經不在責任位置上的幹部們?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誰懂得更多?你,還是412位專家。

 答案似乎又是肯定的:中國經40年“和平建設”而成今天這種樣子,在多次的重大錯誤決策面前,本該有人說個不,卻是一片岑寂。人們互相耳語的,往往是:上邊已經定了,別吭氣了。30年前這樣,20年前這樣,今天還是這樣。每個人都在心裡問,卻沒有人願意明說:科學決策,還是權力決策?

 三峽工程是一個奇特的例外,正如歷史其實總是特定人物的特定行為構成,如果沒有李銳,長江可能早已不是今天我們看到的樣子。這是一場歷時30年之久的爭論。“上馬”派說,沒見過論證這麼久還不行動的;“下馬”派說,唯其這麼久還行動不了,已經說明不可行了。就某一決策層次而言,李銳單槍匹馬的支撐了差不多30年。今天確切知道的事,1959年“長辦”內部反對三峽工程上馬的工程師們,幾乎都打成右派;1959年南方八省水電規劃設計院院長,都成了“李銳反黨集團”成員。

 1985年,在有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老先生們站了出來。孫越崎以他93歲高齡,率領平均年齡70歲以上的政協經濟建設組考察團,喊出了第一聲“不”,1988年,“依舊在位”——這在今天中國是個最怪異的現象,在位時該講的話,離位後才講——的周培源再度率隊去三峽考察,在“論證”的最關鍵時刻,直接以個人名義上書中國共產黨總書記。令人不解的是,以他們的身份,地位以及所議問題之重大與急迫,本應出現在全國各大報正版上的言論,卻並不見系統發表,只在幾份專業性報刊上零星閃現。

 這時候,記者們站出來了。他們來自新華社,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中國青年報,中國文化報,光明日報,卻無一是接受本報的派遣——他們只代表他們自己,所依據的只是自己的判斷。這是一批讀者們不但記住了,還記住了他們一篇篇佳作的正處在盛期的記者——恰如官員們的“在位”——他們沒有瞬息的猶豫。在位,該說的也得說。

 經濟學家們處在最苛刻的工作狀態。如果本書的組織者,不要說有兩年半的工作時間和充足的專款,只要兩週,他們的陣容將更加可觀,他們的論述將更加令人信服。

 直到1月23日,大家才聚在一起。記者們,編輯們,學者們,老先生們。這臨時湊起的一批人決定,一定要趕在國務院審議決定前,讓反對派的聲音發出去。以什麼形式發?時間太緊,最佳的考慮是報紙,但想不出這樣一張報;或許可以在刊物上發?問了不下七,八家,都答應考慮,最後都以很站得住的理由回絕了;只剩下出書,此時距應當見到書的最後時刻已不足一個月,中間還夾著一個春節,而書籍今天在中國的出版印刷週期,一般為6個月到2年。

 就算不考慮出書時間,這本集報紙上不能發表之大成的書誰肯出呢?內容無疑不是娛樂性,賠錢不說,政治責任誰擔?

 貴州人民出版社同意接受出版,授權該社副編審,編過《傳統與變革叢書》與《山坳上的中國》的許醫農在京審報責編。

 只有兩天留給封面設計。剛從醫院出來的三聯書店高級美編馬少展答應趕出來。她並且鄭重聲稱:作這事,是為了幫助你們,決不取報酬。

 誰能把書出的又快又好呢?有人。中國什麼能人沒有呢?今天讀者諸君看到的這本書從發稿到打包只用了15天。

 最後一個問題,沒有錢。印這本書,再加上種種活動開銷,需人民幣2萬元。2萬元,沒人拿得出麼?當然不是。大廠家登一頁廣告就要用掉這個數。但我們不能連累人家,特別在生意有沒有的做,常常取決於各種莫名其妙的非市場因素的今天。

 只剩下最後一個辦法,先東挪西借把書印出來,然後義賣。義賣不知起自何時,也不知是國粹還是舶來品,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義賣本購者所付出的,遠不止他應允的那個數。現在可以敬告諸位的是,開始在學者與作家當中預征以來,我還不曾遭到拒絕。包括一些我並不十分熟識的和有意對他拋灑過不敬之詞的人。倘若義賣所得仍難於支付全部開銷,一位經營飯店的女士願最後補足。她並不富裕,她的不算長的前半生受盡了可被常人稱之為“滅頂之災”的戕害。她從容的挺了過來,依然以善良與俠義對待需要幫助的人。

 長江只有一條。我們已經對她做了不少蠢事,更愚蠢的錯誤不可以再犯。她屬於中國人,屬於“大中國人”,屬於全世界。年前,詩人北島寫道:我不相信......

 今天,我也要說: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中國人永遠不肯用自己的頭腦思維,

 我不相信中國人永遠不敢用自己的筆說話,

 我不相信道義會在壓迫下泯滅,

 我不相信,但我們的共和國已經面對著一個開放的世界的時候,“言論自由”會是一紙空文。

 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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