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能七九西
小能七九西

一個自由而無用的人

也許令我們不安的並非暴力,而是新事物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自己也逐漸步入中年,終於成為了坐在電視機前的「老人們」。

從7月1日的中午,到深夜,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我們這班老人們,在不同的群組和Facebook上面,一直緊密關注著在立法會前的那班年青人的一舉一動。有爭論,有分析,有情緒,從質問公眾假期包圍無人的立法會有何意義,到分析是否有鬼故意搞事,到擔心年輕人中伏而不知⋯⋯當然坐而論道是最容易不過的事。輿論戰打起,老人們中有不少逐漸明白理解7月1日在立法會發生的究竟是什麼,明白了年青人的苦心與決絕。

然而,始終有不少老人們,即使在理性上能消化接受到來自前線的手記與信息,然而仍覺得「暴力始終不對」,「不應該使用暴力」⋯⋯習慣了和平遊行的人,不用說看到衝擊立法會的一幕,只是戴著頭盔、口罩、手套和手綁保鮮膜的示威者們,大概就已經大大感到不安了。

為什麼暴力抗爭一定令人不安?為什麼衝擊立法會就太過分? 又或者,什麼才是暴力?其實,我們的判斷所依靠的還是感官和經驗。感官本來就是不理性的,目睹一群人打破立法會玻璃或者塗鴉牆壁,與聽聞一個人跳樓自殺,哪個衝擊更大?對很多人來說,顯然是前者,畢竟這是視覺帶來的衝擊,並且更具有故事性。然而如果冷靜下來想想,自然這種判斷是極其謬誤的。

而要說起經驗帶來的不安,自然要聯繫到一直以來香港的抗爭文化,從最早的89年開始追溯,一路以來都是和平遊行與集會為主,甚至到了被人批評是「行禮如儀」的地步,而如今這種傳統被不斷衝擊。確實,我們不得不承認,形塑香港的事物正在不斷改變,一旦年輕人衝擊立法會,關於香港的故事又不再一樣。

我想,這也是7月1日晚衝擊立法會的更深層的意義,正如同雨傘革命,16年旺角事件一樣,他們都在試圖改寫香港的抗爭敘事與脈絡,在單單的集會與遊行之外,創造更多新的語言。這或許,才是讓老人們真正感到不安的,因為他們所熟悉的那套言語,漸漸變得過時。

對於改變和更新的恐懼,或許是中年人所無法避免的吧。害怕自己的comfort zone被年輕人擊破,害怕自己的習慣與儀式變得過期,彷彿顛覆的是自己固有以來的世界,也許正是因此,才讓年輕人的行為顯得如此暴力,他們衝擊的不僅僅是立法會,而是某些人們一直以來的生活語言與視野。

然而,今非昔比,試問無論89年,還是03年走上街頭的老人們,他們的心境與當下年輕人的心境可以相比嘛?或者自問,89年的香港,03年的香港,和當下的香港,仍舊一樣嘛?抗爭型態的變化,與其說是年輕人變得暴力了,不如說,是我們的政府變得暴力了。試問如果當年的政府便已經如此暴力,究竟我們是否有如此高尚情操,保持所謂的「非暴力」的姿態呢?既然如此,當政府變得越來越暴力的時候,我們怎能如此奢求這一代的年輕人呢?

而另一方面,和理非非遊行了那麼多年,香港的民主化進程卻不停滯甚至在倒退,如果年輕人能帶來一些改變,無論是否在預料之中,總不會是壞事吧?當然,改變要分兩個層面來說,一方面,自然是為抗爭引入新的血液,新的血液意味著新的可能;而另一方面,改變就意味著對當下抗爭敘事的更改,長久以來的抗爭模式從遊行集會,變成了更多其他的可能。所以,對於老人們來說,年輕人的所謂「暴力衝擊」,更多的是一種新事物對舊有傳統的衝擊,一旦接受,對於老人們來說,我們便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過去,對於老人們來說,是一團無比美好的集體記憶,80,90年代的經濟起飛,各人都就此步入衣食無憂的中產階層和趣味,而另一方面,面對中共極權的威脅,又可以以一種優雅而文明的姿態表達自己的高尚情操,顯然在借來的時空之中,這如今看來便是一種烏托邦。

然而,這個烏托邦中,並沒有今日我們追求的真普選。

我時常在想,對於今日的老人們來說,究竟哪一樣會更有吸引力?是硬核的真普選?還是回到沒有真普選,但一切看來都無比完滿的烏托邦世界中?

如果他們所追求的,是回到那個曾經的烏托邦,那麼站在同一戰線的年輕人,他們的「暴力衝擊」彷彿正是在打破那個烏托邦——就算因此香港實現了民主自由,但它已經留下了暴力衝擊的痕跡,便再也不是那個他們遺落的夢中的烏托邦了。

確實,我們的當下已經糟到不能再糟,可是,我們的前路在哪裡?是開出一條血的新路,還是竭盡全力讓我們回到美滿的烏托邦的過去?對於許多老人們來說,畢竟經過暴力衝擊的世界,在自己經驗之外的世界,就算走向民主和真普選,也總是想像之外的事物,有許多的不確定,必然還是那個仍活在自己記憶中的烏托邦更靠譜。

可是你要知道,對於當下的年輕人來說,他們從沒有經歷過那個烏托邦,他們的記憶便是97之後的香港一路崩壞,這或許是他們的不幸,也或許是他們的幸運,至少,他們不會被朦朧的過去纏繞,只有救亡圖存的決心。他們所做的一切,在老人們眼中何等不可理喻,只不過是因為,他們並沒有老人們的包袱與羈絆。

雖然以我的年齡來計,大概也算是個「老人」吧,然而,我卻對當下的年輕人充滿同情,或許是因為我並未經歷過那個豐衣足食的烏托邦的香港。作為一個新移民,我清楚地知道一切的烏托邦都是不可能持久的假象。「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在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如果自己所濺的血,能為香港的未來成就一些更大的,便也是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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