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通
張不通

我寫短篇小說,目標是在馬特市留下一百篇故事,然後離開。

[8分鐘小說] 珍珠奶茶

瓦力買了一杯珍奶,趁沒人發現,偷偷放在夏姊的辦公桌上,短篇小說,收錄在《即使有點晚了還是拖拖拉拉不睡覺》。

珍珠奶茶



那天下午三點,瓦力走過兩條街,買了一杯珍奶,藏在側背包裡。他走進老舊的辦公大樓,管理員不看他一眼,他進電梯,別人都在看鏡子,進了辦公室也沒人抬起頭,大家忽略他,於是趁這時候,他把飲料放在夏姊的桌上。

「這是誰的?」夏姊開完會回來,問隔壁的小皮,「誰拿來的,妳知道嗎?」

「啊,珍奶耶。」她說。

「誰的,知道嗎?」

小皮說她剛去化妝室。

「欸,嘿,你們,知道是誰拿來的?」小皮身穿窄裙,跪立於辦公桌上,扶著隔板高聲詢問,他們逐一回應不曉得,而夏姊拿著珍奶繞過辦公室,來到角落,那裡坐著一個身材短胖的新人,安靜不語,「你怎麼不回答?」她想了一下,「瓦力,是誰拿的知道嗎?」

瓦力用力搖頭。

夏姐走回原位,把飲料遞給小皮,「真奇怪,妳要喝嗎?」

「這,夏姊,妳不喝嗎?」

「我喝過午茶了,妳拿去吧。」

「可是,說不定是愛慕者。」

「愛妳的大頭啦愛,我都幾歲人了。」夏姊舉起飲料,「小皮,妳要喝,還是要洗頭?」於是小皮接過飲料,插下吸管,邊喝邊謝。

瓦力在角落的座位上,縮著脖子,從螢幕後方窺看。



一個月後,那天中午,整間辦公室的人都聚餐去了,瓦力打開辦公室的燈,走向他的座位,拉開底層的大抽屜,將30杯珍奶,連同吸管,全放在夏姊的桌上,整齊排列,疊了兩層,接著關燈關門快步離去。

「現在是怎樣?」夏姊和同仁用完午餐回來,「誰訂的,為什麼擺我桌上?」

「回來就看到了。」小皮說。

問起鄰近的人,他們都說不知道,剛剛一起去聚餐,回來一開門就看到了。辦公室裡紛紛議論,夏姐的鞋跟叩叩作響,她拿著一杯飲料,走過一個一個隔間,用眼神一個一個拷問,每個人都坐在座位上,眼神無辜。

走到角落時,瓦力死命搖頭。

「你幹嘛搖頭?」

他還是搖。

「不要搖。」

他臉紅。

「小皮,電話怎麼說?」

「一樓說不知道,隔壁幾間也說不是,然後問其他樓的他們說,沒有訂這麼多珍奶,還問說幹嘛只訂珍奶?」小皮從遠處回答,「夏姊,我猜啊,一定是那個人。」

「妳說哪個?」

「神祕的。」她推眼鏡,「愛慕者。」

夏姊投出飲料,精準射向小皮,她唉唷一聲抱在胸前,眾人嘻笑。

「最好給我閉嘴,給我處理掉,小皮。」

「蛤,怎麼處理?」

「不會喝掉啊,給別人啊,不然給我通通丟掉。」沒有人敢說話,「不要再給我看見一秒,去啊,還不快去!」

因為這件事,小皮跑上跑下,問過整棟大樓十二層樓三十多間辦公室的人,調閱電梯及大廳的監視器,但都找不到送飲料的,連送貨的都沒有。於是她又去問飲料店,飲料店找出記錄,沒有一次訂30杯的,那天最多的也才訂6杯。於是小皮檢查飲料杯上的印列標籤,這才發現,每一杯的日期皆不相同。



又過了四個月,那天早上火災警鈴大響,大家放下手邊的工作移動到一樓大廳,等到確定是假警報,再排隊搭電梯,慢吞吞回到辦公室,那時小皮首先拍手大笑,「噗哈哈哈,這也太多,夏姊,我要笑死啦。」

在奶茶色的金字塔前,夏姊的臉就快繃裂。

「哇,我們來數數看,看有沒有一百杯。」

超過,總共有120杯珍奶。

「不准笑,這好笑嗎,全都給我安靜!」夏姊一個掃視,按捺眾人上揚的嘴角,「是誰,是誰,最好給我自首!」

忽然間,聽見有人輕輕哼歌,他們左右退開,有個小胖子捏手指。

「又是你,瓦力。」

瓦力滿面通紅。

「你說實話,這些飲料,是你的嗎?」

他皺眉頭,迅速搖頭。

「好,最好不是,說謊的話,我會讓你死得很慘。」夏姊盯著瓦力的眼睛,「最後一次機會讓你坦白,這些飲料,是你嗎,用說的!」

瓦力嚥下口水,仍是重複相同動作。

「小皮。」夏姊大喊,「電話!」

「問一樓的?」

「報警!」

在警察到場前,夏姊站在椅子上,掀開公用櫃上的紙箱,箱底下有個秘錄監視器。職員大為震驚,但沒人敢多說一句。模糊的螢幕中,一個矮胖的身影,捲曲的黑髮,悄悄潛入辦公室,打開牆上的暗門,那是裝載管線的空間,卻排滿一整牆的飲料。

「為什麼,為什麼!」夏姊拿透明的吸管,刺向瓦力,「說啊,給我一個理由,惡作劇嗎?想看我丟臉?我對你有太嚴格?為什麼針對我?我到底哪裡惹到你啊!」

瓦力被戳得縮起肩膀,臉頰動了幾下,說不出話,低下頭,最後他揹起側背包,跟著警察走出大樓,進了警車,當晚就辭職了。



三年多後,公司改組,夏姊升職成主任,小皮升職成課長,升官的那天,夏姐買了法藍瓷杯分送同仁,小皮則是叫了精緻糕點。

「夏姊,以後要叫夏主任了。」

「不需要好嗎。」

「當上主任,有人送賀禮嗎?」

「哪有什麼賀禮。」

「禮物的話夏姊想要什麼,啊,我知道,珍珠?」

「繼續啊,再繼續的話,就把東西收一收,明天調妳去菲律賓。」

「唉唷,開玩笑的啦。」

這時候電話響了,大樓的管理員通知,有輛貨車停在大門外,不能代收,指定要夏姐來親自簽收,夏姊臉色一變,「沒有,沒有訂什麼貨,你跟他說搞錯了,叫他離開。」夏姊扔下話筒,「貨車,是貨車……」

「夏姊?」

夏姊喃喃自語。

「夏姊,沒有啦,老實跟妳講。」小皮皺起眉頭,「是新的辦公桌啦,原木的哦,我們偷偷想給妳驚喜,擺在妳那間應該很好看。」

「我不要,叫貨車快走。」

小皮試圖說明,夏姊跌坐在地。

「叫他快走!」



再那之後,約莫又過了二十年,那棟辦公大樓設施老舊且未符合建築法規,加上新建商規劃在即,大樓面臨拆除的命運,而且是爆破。

大樓要爆破的那天,媒體爭相報導,各台連線直播,記者對著鏡頭,身旁擠滿鼓譟的年輕人,有的穿雨衣,有的戴安全帽,有的還拿了一頂防毒面具,如果鏡頭帶到別的角度,會看到還有人坐在車裡,有人躲在窗戶裡,有人拿著望遠鏡,還有更多的人看著現場直播,這裡成了全城的大盛會。

那時夏姊都退休幾年了,小皮也跳槽,一段時間沒見了,於是小皮藉機邀約,兩人在隔壁街上的飯店聚會,十二樓的小餐館敘舊,小皮還得說服她,十二樓,保證安全,爆破都是專家計算的,頂多就一絲輕煙飄得上來,不用瞎操心。倒數五分鐘的時候,餐館裡的人都上了陽台,要從最好的角度,眺望五百公尺外的煙火秀。

「夏姊,妳看那邊。」

小皮指向一棟老舊的混擬土建築,方方正正,也是十二層樓,在上個世紀是象徵現代性的大廈,但如今被摩天高樓淹沒,成了最受注目的危樓。

「真是看不出來,唉,從這邊看,真是認不得。」

「妳看大樓這個顏色,夏姊,想起什麼?」

「小皮,妳歪腦筋又動到哪?」

「像不像飲料啊?」

「像什麼?」

「妳看,超大杯的,奶茶啊。」

「小皮啊,妳要是繼續,信不信老娘我剩最後一口氣,也把妳扔下去。」

「哎呀,夏姊,都幾年了。」

「妳說咧。」

「應該有二十年吧。」

「不只,二十三年,又五個月。」

「夏姊啊,就因為有個怪人,送了妳一百多杯飲料,有必要這樣嗎?」

「小皮,妳!」

「我不是幫他說話,我也討厭他,要是我能詛咒,我會詛咒他跟著這棟大樓一起爆炸,粉身碎骨,永遠消失不見。」

夏姊握緊欄杆。

「但是他是他,妳是妳,夏姊妳這樣不健康,妳要把這件事情放掉。」小皮毫無畏懼,「我以前不敢這麼放肆,但我要講,妳這樣心裡一直惦記,一直罣礙,根本就是稱了他的意,夏姊,妳做事一向最剛硬,妳去嗆老闆,妳去跟其他廠商打架,妳誰都不怕,但唯獨這件事,一點也不像妳,妳應該罵一罵,來嘛,罵那個噁心鬼,罵他變態,無恥,下流,來,罵啊,趁這個機會罵出來。」

「我為什麼要這樣,妳不要講就好,我不需要。」

「夏姊,妳不罵出來,一直憋著,他就會一直在妳的心裡。」

「你。」夏姊手指顫抖,「不准再……」

她們陷入寂靜,而旁邊的人歡舞起來,他們舉杯敬酒,尖叫,跟大樓自拍,跟著直播畫面一同倒數。而她們顯得平靜,靠著扶手,望向周圍的大樓,別的陽台也站滿人,還有些矮公寓的樓頂也聚集了大膽的人,他們也在倒數,隔著電視,所有的人都在數。

數到一,所有人親吻。

首先是一道縱向的閃光,從樓底往上刷,接著才是橫向的閃光,逐步向上,一樓二樓三樓,六樓、九樓。爆炸聲轟炸耳朵,然後隱約聽見餅乾變脆片的聲音,大樓變得很柔軟,像是海浪往下沉,往下坍,中間的落比較快,旁邊的比較慢,但只差一點點,在下墜的過程中,很多窗戶都還好好的,他們隨著建築沉落,壓縮,扁,在那一刻,又起了揚塵,巨大的煙塵像是拔地而起的樹,拉起巨木森林,沖起了一整座山,淺褐色的塵埃立刻吞沒了整個街區,蓋向圍觀的群眾,依附四周大樓向上蔓延,甚至淹沒了公寓,還沒停止,還朝上繼續伸展,長到六樓高、八樓高、十樓,就快抓到他們所在的陽台。

人群尖叫,大喊回去,喊趴下,小皮才拉著夏姊蹲低。

煙塵中射出了無數小石子,這跟專家說得不一樣,許多瓦礫,劃出褐色的霧,延續爆炸的威力,噴向四面八方。

「這是什麼?」

夏姊哎一聲,手臂上也中了一粒。

「好像不是石頭。」

黏在夏姊手上的那粒東西,黑色的,軟軟的,小皮仔細捻起,捏幾下,放進嘴裡,嚼了嚼,眼睛放出神采。

「夏姊,夏姊,這個妳知道是……」

「不要,小皮。」

「我聞到了。」她吸起空氣,「夏姊,妳有聞到嗎?」

「不要跟我講,拜託。」

「嗯,夏姊,我在想,這樣全部有幾杯,一天一杯的話,他真的很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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